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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那吃飽了撐著的仙人,選擇從海上蘆花島出發,然后筆直一線東去桐葉洲,就會在那座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為垂裳,常年云海繚繞。
早先與那同樣位于桐葉洲中部的太平山齊名,只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東,與那桐葉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對峙,異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問答,眾真降授",不過雖是道家仙府,卻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脈之中,與那中土神洲的龍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只是在那場幾乎殃及整座桐葉洲的天大變故之前,不談真正的底蘊,只說聲勢,扶乩宗還是略勝太平山一籌,雙方曾經積怨已久,先后兩頭大妖作祟之后,一個重創了扶乩宗,一個更是讓太平山元氣大傷,患難與共的太平山與扶乩宗,自然而然摒棄前嫌,成了盟友,雙方修士俱是下山,并肩作戰多年,如今關系緩和極多。
今天深夜時分,有一對年輕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將半山腰那條喊天街搬遷到了山下,這條繁華異常的街道,顯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傷心地,因為多看一眼,就會想起他那位親手打造出這條街道的道侶。
在喊天街那邊,一襲儒衫的年輕男子買了些小物件,只要是價格超過十顆雪花錢的,一律不買。
男子身邊跟著一位姿容極美的背劍女子,但是無人膽敢惹事,原因很簡單,那把劍,是太平山佩劍樣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只有一個,福緣深厚冠絕一洲的元嬰劍仙,黃庭。
要知道當年連那寶瓶洲神誥宗的賀小涼、如今北俱蘆洲清涼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緣一事上,都只是被譽為"黃庭第二"。
而與黃庭身邊,這個落魄書生模樣的讀書人,則是沒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鐘魁。
當賬房先生,陳平安還算是最早跟鐘魁學的。
鐘魁側身而走,笑道:"我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雖然沒了儒家門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么扶乩宗嫡傳,要與那嵇宗主學習獨門秘術,光靠我家先生的面子,估計還是不太行,我是陳平安的至交好友,你與陳平安關系也好,那咱倆就是親上加親,你不幫我說幾句良心,說不過去啊。"
黃庭剛從北俱蘆洲游歷歸來沒多久,未能一鼓作氣打破元嬰瓶頸,回了太平山后,說是閉關,其實就是懶得見人。
南下歸途,期間路過寶瓶洲的時候,還專門走了一趟大驪王朝,想要見一見那個丑乎乎的黑炭小丫頭,看她劍術刀法學得如何了,不曾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兩個眼神不正的家伙,盛情挽留她,年紀大一點的,是想要騙她當供奉,另外那個只差沒流哈喇子了,跟市井無賴沒啥兩樣。
黃庭沒心情跟鐘魁說些玩笑話,此次出山,是山主攆人,不得不陪鐘魁走這趟垂裳山,所以說起了正事,"我有山主密信,應該能幫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應,我也沒轍,你自求多福。"
鐘魁憂愁不已。
黃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該上點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當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腳的喊天街,這位曾是書院君子的鐘魁,殺價起來,功力不淺,半點臉都不要的那種。黃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過鐘魁此人,黃庭不愛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觀感不錯,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鐘魁料敵先機,力挽狂瀾,對師門心懷愧疚的黃庭,估計已經把自己窩囊憋屈死了。
這一路上,鐘魁走走停停,會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閑聊老半天,與那游蕩在墳塋中的野鬼,聊那雞毛蒜皮的老黃歷,黃庭反正就由著他,他自己不急,她一個旁人更不急。
當時鐘魁還有理了,與那差點燒黃紙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別之后,與黃庭說這叫老人不說古,后生不知譜,是那陳平安與我念叨的。
沉默的黃庭便難得頂了一句,陳平安也會與人念叨你的念叨嗎
鐘魁就埋怨她,你們這些劍仙啊,出劍吧,殺人,說話吧,傷感情。
兩人緩緩登山,嵇海遲遲沒有露面,不是個好兆頭。
兩人雖非什么桐葉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禮數周到,不是那種喜歡擺架子的前輩。黃庭從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訪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門那邊迎接,此刻也該在山路臺階之巔那邊露面了。
鐘魁依舊不著急,說道:"聽說那北俱蘆洲那個與你在砥礪山打過的劉景龍,不但已經是劍仙了,后邊三場問劍,打得很精彩。"
黃庭點頭道:"那個婆媽鬼,成了劍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元嬰境的瓶頸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這幾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兩個,林素和徐鉉,我更看好劉景龍的大道成就。當然,這只是我個人觀感。"
鐘魁來了興致,悄悄問道:"這趟北俱蘆洲游歷,就沒誰對你一見鐘情"
黃庭不忌諱這些,"有啊,還不少,骸骨灘鬼蜮谷里邊,就有個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著介紹師妹給他了。"
鐘魁哀嚎道:"天底下還有比女子對男子說你人好,更讓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無可戀的語嗎黃姑娘啊,黃仙子啊,以后求你莫要再說這種話了,哪怕當個啞巴都比這更好。"
黃庭又懶得說話了。
鐘魁望向西邊,垂裳山臨海。
鐘魁自自語道:""真的很想去劍氣長城那邊看一看。先生不讓啊。"
黃庭瞥了眼鐘魁。
鐘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劍修,萬事由心。讀書人,規矩多。"
黃庭笑道:"連君子頭銜都沒了,儒家門生都不是了,還死守著讀書人的身份不放啊。嗯,還真是死守著不放。"
鐘魁有一點極好,開得起玩笑,往他傷口撒鹽都不計較。
鐘魁扯了扯衣領,抖了抖袖子,"當讀書人自身利益受損,還能夠保持一顆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這會兒,屬于正大氣象。當年陳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這些渾身浩然氣給震懾到了,佩服得那叫一個五體投地,死皮賴臉要與我斬雞頭,我都沒答應,嫌他肚子里墨水少,寫不出詩詞。"
黃庭說道:"我眼沒瞎,瞧不出來。"
鐘魁仰頭望向垂裳山之巔,有些傷感。
相傳早年曾有一位高人,游歷路過此地,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讖語。
日出擔柴過大沖,雨后披蓑難開顏,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
鐘魁是不太信命的。
哪怕他自己也同樣是身負讖語之人。
鐘魁就是不喜歡。
可好像不認命又不行。
這讓鐘魁愁上加愁。
不知道九娘的客棧生意,沒了自己這頂梁柱的賬房先生,以后的春聯讓誰來寫。
不過據說大泉王朝那個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手腕了得。
也有那童謠、讖語傍身了,是福是禍,暫時都還不好說。
想到這些,鐘魁突然轉頭說道:"黃姑娘,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你說你們把名字取得這么好,也不負點責任,如今世道這么亂,不得怨你們一怨"
黃庭笑呵呵道:"找砍"
鐘魁嬉皮笑臉道:"若是劍仙姑娘,能把我這死人砍活,隨便你砍。"
黃庭收斂神色,輕聲問道:"你不怨命"
鐘魁搖搖頭,"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死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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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葉宗在杜懋崛起之后,處境就再無如此窘迫過。
如果不是宗主以舍棄大道登頂的代價,以旁門左道之術破開瓶頸,成為一位仙人境劍修,再加上護山大陣"梧桐天傘"還在,恐怕桐葉宗這幾年的日子只會更加難熬。
掌律老祖竟然攜帶重寶叛逃,人心不穩,供奉四散,偌大一座桐葉宗,其實版圖猶在,但是人不夠了。
桐葉宗不是沒有修道胚子,恰恰相反,這些資質極好的苗子,極多,只是大多都還沒有真正成長起來。
而桐葉宗在之前數千年的一貫跋扈行事,原本種種的天經地義,原本其他仙家勢力,從上到下,人人習慣,甚至會主動幫著桐葉宗積攢底蘊,就為了換取一點香火情,可能是桐葉宗的地仙來自家做客,露個面,參加某場山頭典禮,幫著撐場子,或是桐葉宗下山歷練的年輕修士,能夠帶上自家修士,打罵隨意,別一個不小心斷了大道長生橋就成,真要不小心了,桐葉宗事后愿意賠點錢意思一下,也行,多少算是留了點面子給那座門派。要么就是桐葉宗開峰儀式,能有一席之地,不奢望在那祖山有個地兒,只需要在別處山峰上,遠遠看幾眼桐葉宗的山巔大人物們,然后回了各自山頭,便是一桿實打實很管用的虎皮大旗。
只是這一切桐葉宗內外都極其習慣了的事情,變成了桐葉宗如今最受詬病的地方,不光是詬病,許多小動作,越來越過火,一些個離著桐葉宗稍遠、底蘊又足夠深厚的門派,只差沒有公開身份挖墻腳了,桐葉宗的許多末等供奉,就這么很快被瓜分殆盡。
所以桐葉宗宗主,即便躋身了仙人境,依舊倍感疲憊不堪。
原本匍匐在腳下茍延殘喘的那些個山水神祇,也偷偷締結盟約,竟然有膽子開始與桐葉宗討價還價了。
許多原本會主動為桐葉宗雙手奉上修道胚子的山下王朝,也有了些別樣心思,會繞遠路,帶著孩子們先去扶乩宗或是太平山,先看看那邊的仙師們,是否瞧得上眼。
若是就事論事,桐葉宗不是沒有做過很多挑不出半點毛病的事情,不是沒有一次次的施恩于人,一宗雨露,恩澤山河萬里,絕對不全是溢美之詞。
可惜如今的桐葉洲山上修士,誰樂意提這些。
一襲紫袍的男子站在一處宗門轄境的河畔,此處曾是劍仙左右的短暫逗留之地。
男子最早會憤恨惱怒此人的出劍,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種種變故驟然而生,看似毫無征兆,實則細究之后,才發現原來早有禍根蔓延開來。
以往的桐葉洲,太過依賴那位中興之祖的境界了。
而那位中興之祖又太過喜歡依仗境界,碾壓群雄,上行下效,宗門上下,大體上皆是如此。
安穩世道,這個大體上,絕非壞事,是一種誰與爭鋒的氣象,蔚然大宗。
能夠用境界和法寶解決的山外麻煩事,就先斬后奏,不行,就用桐葉宗三個字解決,再不行,就返回宗門,請師長前輩出手,三板斧落地,屢試不爽,要么不識趣的,人頭滾地,識趣一點,賠禮道歉,在山門外磕頭。
不是說桐葉洲數千年以來,全然沒有獨到之處,只是這些細枝末節的錦上添花,好像經不起太大的風浪。
等到中興老祖一走,加上杜懋那種為了活下去、不惜毀去一座小洞天的狠辣舉措,別說是那些喂不熟的記名供奉,也不談那幫年紀輕輕、心思簡單的祖師堂眾多嫡傳,便是身為宗主的這個男人,他自己也會感到寒心。
哪怕轉換位置,他自認一定會與杜懋做出同樣的選擇。
男人身邊,來了一位怯生生模樣的年輕女子。
男人轉頭笑問道:"他劍心彌補得如何了"
那個桐葉宗公認的劍仙胚子,得了老祖杜懋親自賜下的一把長劍,只是后來又被左右幾句話,便差點打爛了劍心。
剛剛褪去少女稚嫩的年輕女子開心道:"啟稟宗主,師兄劍心恢復得差不多了,一旦劍心重新圓滿,有希望立即破境。"
男人雖然心力交瘁,對于自身大道前程,更是已經失去了可能性,但是只要一看到這些年輕的臉龐,這些桐葉宗下一場中興崛起的未來棟梁,男人便又能恢復幾分心氣。
男人微笑道:"這幾年,辛苦你們了,許多原本屬于你們師長的職責,都落在你們肩頭上了。"
他眼前這個早年被祖師堂一致認為唯一缺點,就是太怯懦的孩子,不曾想在太平世道里邊,修道之心,下山行,就如她嗓音模樣那般軟糯,更不曾想到了如今的慘淡光景,反而道心愈發堅韌起來,而且這份堅韌,是以前的桐葉宗年輕人身上不太常見的,當然這以前宗門與太順風順水也有關系。
她使勁搖頭,鼓起勇氣大聲道:"啟稟宗主,既修行又修心,很好的!半點不辛苦,宗主不要擔心!"
紫袍劍仙笑了笑,是很好,這丫頭都敢當人面大聲說話了嘛。
他御劍離去,離去之前,與她說道:"我們桐葉宗,是有希望的,我相信你們,你們也要相信自己。"
河邊只剩下年輕女子一個人。
等到宗主身影遠去,約莫該到了祖山之后,她才坐在河邊,發起呆來。
不知道那個天底下最不講理的劍仙,到了劍氣長城之后,是如何與蠻荒天下講理的。
她丟了一顆石子到河里,在心里偷偷罵了那個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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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老龍城。
藩王府邸。
宋集薪,或者說是大驪宋氏譜牒上的藩王宋睦,今天實在是煩心不已,便干脆躲清靜來了,躺在一條廊道的長椅上。
三教九流,什么亂七八糟的人物,全都削尖了腦袋想要往這藩王府邸里邊鉆。
宋集薪越來越覺得自己,身邊缺少幾個可以放心使喚、又很好使喚的人物了。
只要腦子好,境界足夠,宋集薪根本不介意對方的出身。
但前提得是宋集薪自己選中的。
不然像是苻家的暗示,云林姜氏的外之意,甚至是那正陽山、清風城許氏的種種人物、種種行,都讓宋集薪覺得煩躁。
關鍵是許多有資格走入府邸的人,宋集薪還不好怠慢。
以前沒覺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有什么難的,現在一樣沒覺得太難,但是覺得自己真是累。
歸根結底,宋集薪哪怕已經當了好幾年的大驪藩王,依舊沒覺得自己真是個所謂半洲之地皆藩地的藩王。
哪怕元嬰修士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要對他以平禮相待,就算是大驪實權武將、以及那些南下游歷老龍城的上柱國姓氏子弟,與自己語的時候,也要掂量掂量一些自己的措辭和語氣。
宋集薪還是不習慣。
做夢一般。
可是最讓宋集薪內心深處感到不快的事情,是一件看似極小的事情。
身邊婢女,相依為命那么多年的稚圭,好像離他越來越遙遠了。
宋集薪好像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事實上,稚圭沒有說任何不合情理的語,甚至一個眼神都沒有。
但是宋集薪就是能夠察覺到藩王府邸與老龍城苻家府邸的那種詭譎氛圍。
宋集薪不想去問她,想要她自己告訴自己。
一個不主動問,一個不主動說。
宋集薪躺在長椅上,打算什么都不想,睡個小覺,至少也該打個盹兒,喃喃道:"該不會這就是貌合神離吧。不會的。"
宋集薪驀然起身,正襟危坐。
因為身邊坐下了一個身穿白袍的男子。
皇叔宋長鏡。
以及十境武夫宋長鏡!
宋長鏡神色淡然道:"這就覺得辛苦了"
宋集薪點了點頭,"件件事情不耽誤,不保證做得有多好,大紕漏肯定沒有,皇叔請放心。若有責罵,我認真聽著,有錯會改。"
宋長鏡冷笑道:"如果罵你管用,我能將你直接罵死。"
宋集薪感到了一種窒息的壓迫感,開始呼吸不暢。
可事實上,宋長鏡根本沒有任何舉動,就只是說了一句重話。
宋長鏡說道:"真武山馬苦玄,以后會來這邊做事。"
宋集薪臉色陰沉。
杏花巷那個從小就喜歡扮癡裝傻的小雜種!
宋集薪很少如此憎惡一個人。
宋長鏡起身準備離去,看了眼宋集薪,"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事,例如你想殺馬苦玄的時候,告訴我一聲。但是只有一次機會。許多要求,我未必答應,比如殺了皇帝陛下,讓你去坐龍椅。至于要不要把這個機會,浪費在一個馬苦玄身上,你自己看著辦。"
宋集薪跟著起身,"記住了。"
老龍城外的海邊登龍臺,如今已是禁地中的禁地。
是藩王宋睦親自下的禁令。
所以能夠去那邊登高賞景的,寥寥無幾,如果是練氣士,需要元嬰起步。
去的次數最多的,竟然是一個藩王府邸的婢女。
不過那女子,長得真是不俗氣,聽說她只是凡俗女子,竟是比那修道有成的女子修士,還要姿容無瑕,飄然出塵。
今天登龍臺,她就又孑然一身,站在了最高處。
環顧四周,并無窺探。
原先那個在登龍臺附近結茅觀潮的苻家金丹供奉,也已經搬去別處。
如今身在這老龍城,如果連她都察覺不到任何跡象,那就肯定沒有人在運轉那種掌觀山河的稀爛神通了。
她一雙金色眼眸,寶光流轉不定。
身上穿著一件煉化了全部云海的苻家祖傳龍袍。
如今這寶瓶洲,她可不是誰想殺就能殺的了,而是除去約莫雙手之數,換成了她想殺誰就殺誰!
但是這份微不足道的境界修為,依舊毫無意義。
光是一個成了南岳大山君的范峻茂,就依舊讓她感到束手束腳。
而范峻茂以后的破境速度,一樣會很快。
稚圭低下頭去,是一條額頭生出犄角的四腳蛇,在她腳邊老老實實趴著。
她抬起腳,一腳重重踩下去,那條四腳蛇模樣的可憐小東西,不敢逃竄,只能使勁摔打尾巴,以示可憐,竟是使得整座登龍臺都震動不已。
她怒道:"搖尾乞憐,便能活嗎你活得連那個哭鼻子都要躲起來的泥腿子都不如!"
瞬間加重力道,直接將那條四腳蛇踩得陷入地面。
稚圭收回腳,轉頭怔怔望向遙遠的南方,那邊的模糊天幕。
能夠管她的那個人,死了。死得真是可憐。
另外一個,其實也能管一管她的,卻從來不知道真相,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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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
老龍城范家的那艘跨洲渡船,桂花島上。
桂夫人與唯一的弟子金粟,坐在雅靜宅邸當中。
金粟笑道:"師父,這又不是中秋節,為何要吃月餅。"
桂夫人一手持月餅,一手虛托著,細嚼慢咽后,柔聲道:"就是想啊。"
金粟只在師父這邊,才有些俏皮嬌憨模樣,她伸長雙腿,雙手十指交錯,伸了個大懶腰,然后抬頭望去,島上那棵祖宗桂樹極高,月亮好像就掛在了枝頭上。
桂夫人輕輕咬了一口月餅,打趣道:"還是喜歡孫嘉樹,不喜歡范二"
金粟微微臉紅,埋怨道:"師父,這就很大煞風景了啊,不合時宜,很不合時宜!"
桂夫人笑道:"好好好,與你認個錯。"
金粟繼續仰頭望向那好似明月、桂樹相依偎的絕美風景,隨口問道:"師父,聽說每座天下都有月亮啊,蠻荒天下更是有三個,再加上那么多的洞天福地什么的,到底哪個才是真的,還是說所有都是真的人人處處,誰都可以舉頭望明月呢。"
桂夫人笑了笑,"大概真正明月在心吧。"
月中月。
金粟沒來由感慨道:"如果能夠一直這樣,就好了。"
桂夫人微笑道:"月有陰晴圓缺,終究只是人們的眼中月,心中月,不會如此的。只不過哪個更好,可從來沒有準確的答案。"
這位姿容不算絕美、卻尤為氣質雍容的桂夫人,仰頭望向天上月。
在月上看慣了人間,其實在人間遙遙看月,也很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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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鸞國漕運重開一事,總算是功德圓滿了,經手此事的各個衙門、大小官員,方方面面,都很滿意。
其實此事起先無人看好,事情難做之外,還很得罪人,以及容易后患無窮,落人話柄,一個不小心,就是一身爛泥粘在官袍上,洗都洗不掉。
所以最早的時候,不過是兩位從戶、工部抽調離京的郎中大人,再加上一位漕運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官帽子最大的,也就是這三個了。
外加一個從縣令"擢升"為漕運疏導佐官的柳清風。
只是隨著誰都沒有意料到的萬事順利,主政官員的官帽子就越來越大,戶部侍郎、工部侍郎搶著要離開京城,去那傳說中蚊蠅蔽日、螞蟥爬滿腳的地方漕運上吃苦頭,半年后,干脆是工部尚書親自領銜,據說事事親力親為,最終不辭辛苦,好不容易漕運得以開通,回京之時,高風亮節的尚書大人只帶回了一把萬民傘。
皇帝陛下龍顏大悅,升官之人不算少,原本官品就夠高的,那就賞賜下去一些御用之物。
當然只除了那個識趣躲在幕后的柳清風,沒撈到多少便宜,其實最早與柳清風共事的郎中、刺史三位官員,心中有些別扭,只是與柳清風朝夕相處很長一段時日的三位大人,最終嚼出了些余味,沒有在折子上多說半個字,至于那個柳清風為何要如此,三位都升了官的,至今還是沒能想明白。
照理說,一個被家譜除名、聲名狼藉到了極點的官員,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實打實的功勞,該得的,怎會不要一般人,不該得的,都要死求。這個柳清風倒好,曬成了一個村野老農似的,整個人精瘦精瘦,更何況漕運一事,幾乎所有細節和走勢,全是他一人的功勞,反而到最后是最沒升官發財的一個,從漕運佐官平調為了郡守佐官而已。
今天柳清風就在去往青鸞國偏遠郡城的赴任路上,乘坐一駕馬車,車夫是那當過縣尉的扈從,王毅甫。
打小就是書童出身的柳蓑,坐在這魁梧漢子身邊,先生坐在后邊的車廂看書,道路顛簸,看書最傷神傷眼,只是柳蓑每次忍不住掀開簾子提醒,老爺總說看一會兒就不看,到后來,柳蓑便算了。
老爺這一路,不看那些圣賢書籍,竟然只是在翻閱整理青鸞國的所有驛路官道,甚至收集了一大摞地理圖志,還會從亂糟糟的地方縣志當中,挑出那些一切與道路有關的記錄,不管道路大小,是否已經廢棄,都要圈畫、抄錄。
柳蓑覺得自己大概永遠不會知道自家老爺在想什么了。
柳蓑與王毅甫關系很好,都當了威風八面的縣尉,卻還愿意跟著自家老爺去漕運河渠風吹日曬的,官也沒升,講義氣。
所以柳蓑還是喜歡稱呼這個漢子為王縣尉。
王毅甫也沒說什么。
一直就是柳清風書童的柳蓑,最早就跟隨柳清風一起離開了獅子園,先是四處游學,然后是進京趕考,再后來是去縣衙。
如今還是少年歲數,只是少年已經不再那么年少。
關于這件事,少年今天會很高興,以后可能會感傷。
只是讓他現在就傷感的一件事情,是自家老爺,年紀不大,還遠遠沒到四十歲,就已經雙鬢有了霜點。
更讓柳蓑傷感的,是老爺如今的模樣,半點都不像當年那個青衫翩翩的讀書人了。
黃昏中,馬車到了一處驛站,遞交關牒和公文后,三人在此休歇過夜,驛站胥吏是真沒看出那個柳姓男人,是個當官的。反而是那個沉默寡的車夫扈從,更像些。
因為覺得柳清風的官,不大不小,就給三人安排了兩間屋子,不好不壞。
柳清風吃過了晚飯,便開始點燈看書,并且取出筆墨。
王毅甫坐在一旁,笑道:"柳先生,你不管如何,哪怕只為了看書不傷眼睛,也該試試看修行一事,這點神仙錢,不用為大驪節省的,反正大驪朝廷只會賺取更多。"
柳清風放下書,搖頭道:"還是算了。修道資質如何,我心中有數。"
王毅甫關于此事,今天是第二次說,柳清風還是拒絕,王毅甫便再也不會多說什么。
柳清風難得翻開了書,忍得住不一直看下去,反而合上書籍,伸手抹了抹,"喝點酒"
王毅甫大感意外,笑道:"論學問,論治政,一百個王毅甫都不如一個柳先生,可要說這喝酒,反過來。"
柳清風苦笑搖頭,"沒喝酒就開始罵人啊。"
眼前這位王毅甫。
是昔年寶瓶洲最北方盧氏王朝的實權大將,國之砥柱。
而大驪王朝最早的時候,就只是盧氏王朝的藩屬之一!
柳蓑端來了酒碗,都是市井酒水,買得起,滋味也不算差。
柳蓑幫著兩人倒了酒,然后看著兩個坐著不動的老爺和王縣尉,疑惑道:"不是喝酒嗎佐酒菜可是沒有的,除非我喊得動驛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爺。"
柳清風笑道:"真正的面子,是人不到不開席。你不坐下,我與王縣尉都不敢拿酒碗。"
柳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下。
自家這位老爺,其實開起玩笑來,賊有意思的。
可惜次數少了點。
柳蓑酒量不行,不愛喝酒,何況也不敢多喝,得看著點自家老爺,如果王縣尉敢一味勸酒,也得攔上一攔。
所幸老爺喝得慢,王都尉也從不勸酒,這讓少年寬心幾分。
一高興,柳蓑自己就喝得有點多了。
王毅甫放下酒碗,"柳先生,我其實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清風抿了一口酒,緩緩道:"只是如何看待山上,意義不大,山下山下,其實界線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大。山下,短壽早夭,山上更加長壽。"
王毅甫問道:"仙家術法,柳先生都不講這不是比壽命長短,差距更明顯嗎"
柳清風搖頭笑道:"我是讀書人,對上了沙場士卒,被一兩刀砍死,王縣尉,你說雙方差距大不大"
王毅甫點頭道:"原來在柳先生看來,山上修道之人,就只是拳頭大些,僅此而已。"
柳清風不再喝酒,"有錢人,山上人,尤其是富可敵國的前者,所謂得了道的后者,雙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活命無憂,衣食更是幾輩子都無憂了,那就應該想著打開腰包,還回去一些,有來有往,細水流長。這不是我非要人人學那道德圣人,并非如此,而是如此做了,是送小錢出門、迎大錢進門的路數,歸根結底,還是賺錢,得到更多的利益。"
柳清風繼續說道:"對破壞規矩之人的縱容,就是對守規矩之人的最大傷害。"
說到這里,柳清風轉頭望向已經喝了個半醉的少年柳蓑,笑問道:"那么我們如何確定自己訂立的規矩,就一定是好的,是對的"
"老爺自己想這些,我不想,想也想不出答案。"
柳蓑晃著腦袋,咧嘴一笑:"不過老爺也少想些,不然別的不說,我也跟著累了。"
柳清風擺擺手,無奈道:"你繼續喝酒就是了,什么都不用想。"
王毅甫舉起酒碗,敬了柳清風一碗酒。
柳清風也拿起碗,"我量力而行,不與王縣尉客套。"
后來柳蓑已經趴在桌上熟睡過去。
王毅甫難得與這位柳先生閑聊如此之久,并且能夠如此隨意。
柳先生說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壯舉,都神色平靜,極為從容,唯獨在說到一件王毅甫從未想過的小事上。
柳清風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澆愁了。
"寶瓶洲各處,一地方的消失,讓人心痛。許多大的小的,哪怕極為碎碎的文脈,只要書籍還在流傳,總有補救的機會。可是那些牽連著許多風俗的方,若是沒了,就是徹底沒了啊。"
柳清風最后怔怔望向窗戶。
窗戶關著,讀書人看不見外邊的月色。
是不是比昨天明亮,還是會比明天黯淡,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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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遠霞回了家鄉,開了一家武館,只不過這位館主,卻喜好關起門來偷偷寫書,給下人打掃房間,偷看了去,便成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
雖說大髯漢子一大把年紀了,那副尊容,也實在上不得臺面。可是愿意嫁給他的姑娘,還是不少。
畢竟一看就是個不缺銀子的主,關鍵是這個上了歲數的男人,方方面面,都吃得開,本地的江湖幫派,縣令老爺,同城的郡守府里邊當差的,秀才貢生,他都能聊幾句。
一條老光棍,只要腰包鼓,想當光棍都難。
城池周邊的深山,來了一幫神仙老爺,占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靜山頭,那邊很快就云霧繚繞起來。
很快老百姓們就蜂擁而去,在山腳那邊,有那磕頭求仙家緣分的,也有求著這些仙人幫忙消災解難的,只是都被拒之門外。
然后一位山上神仙云游山外的時候,相中了一個修道胚子,原本是個郡城最尋常的市井少女,她自己死活不樂意,一心想要與青梅竹馬成親,過安穩日子。她喜歡的年輕男人,剛好就在徐遠霞的武館學拳,暫時算是外門弟子。
只是讓徐遠霞哭笑不得的事情,是他走了一趟山中,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間佩刀,好不容易說服了那幫練氣士,別用強的,得做那你情我愿的買賣,那些修道之人,境界不高,而且也算講理,和和氣氣的,便答應下來。
不曾想徐遠霞的武館,很快給那少女的爹娘帶了一大群親戚,鬧了個雞飛狗跳,哀嚎不已,尤其是位老嫗,哭得暈厥過去,差點沒能喘過氣。
后來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不管是被爹娘親戚說服了還是如何,總之就是答應去山上修行仙家術法了。
徐遠霞便鬧了個里外不是人。
只不過江湖路走多了,徐遠霞倒也沒覺得如何。
那對男女,分別之前,也就是那些相約柳梢頭,山盟海誓什么的,估計雙方都想通了之后,還會對未來充滿憧憬。
一個學了拳,當江湖大俠,自己開門立派,一個在山上學了仙家術法,以后甚至可以相互幫襯。
只是還沒過一年,她便來得少了。
再過了一年,她就干脆再也不來了,哪怕男子去找她,也上不了山,更見不著她。
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輕男人開始學會了喝悶酒。
徐遠霞對此也只能是一聲嘆息。
那少女是修道胚子,還真不假,一次跟隨師長師兄,竟然已經能夠從郡城上空御風而過。
愿游名山去,學道飛丹砂。
那個時候,正值晚霞,年輕人抬頭望去,一下子就滿臉淚水。
徐遠霞都沒法勸什么。
這天夜里,徐遠霞躺在屋脊上,坐著喝酒。
有些想念兩個比他歲數小的江湖朋友。
又傻又聰明的張山峰。
永遠思慮重重的陳平安。
不曉得下次三人再碰頭,自己得喝掉多少壺酒才行。
如今世道可處處透著古怪,徐遠霞只希望那兩個朋友,過山過水,都能順順當當的。
大髯漢子歪著腦袋,揉了揉下巴,真要說起來,自己刮了胡子,三人當中,還是自己最英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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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簡湖云樓城一處巷弄。
住在門對門的兩個人,一大一小,年輕男人與一個常年掛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里邊,烤苞米,掰成兩截,年輕男人遞給那孩子一半。
孩子急眼了,不去接,"姓顧的,憑啥我吃小的半截!你年紀大,就不能讓著我些還想不想當我姐夫了!"
顧璨笑道:"我這輩子就沒吃過小的那半截苞米,從來都是大的那截。跟你熟歸熟,但是不能破例。"
孩子瞥了眼顧璨,看樣子不像開玩笑,見好就收吧,反正苞米都是顧璨的,自己沒花一顆銅錢,孩子啃著苞米,含糊問道:"你這么有錢,還經常吃烤苞米"
顧璨點頭道:"吃啊,怎么不吃,餓極了,土都吃。"
孩子白眼道:"成天滿嘴胡話,沒姑娘會喜歡你的。"
孩子一直不知道,眼前這個還算人模狗樣、勉強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家伙,曾經是書簡湖的顧大魔頭,后來消停了一段時間后,很快就又成了一個不容小覷的書簡湖地頭蛇,甚至可以說,如今的顧璨,走得步步穩當,方方面面的人情往來,關系打點,都風生水起,只是一切都在幕后。
曾經的截江真君劉志茂,如今的上五境修士,真境宗供奉,在當年那場閉關之前的師徒問答之后,其實已經徹底將顧璨視為唯一嫡傳,將那本關系大道根本的《截江真經》留給了顧璨。
師姐田湖君,如今更是將這位小師弟視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原先負責駐守云樓城的大驪年輕將軍關翳然,哪怕如今已經離開,但是新一任大驪武將,分明是那位關氏嫡玄孫的朋友,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酒杯只會比關翳然更低的那種,顧璨知道這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但其實都不重要。
石毫國新帝韓靖靈,石毫國廟堂上最年輕的禮部侍郎黃鶴,以及許多書簡湖年紀不大的"老朋友",都曾私底下陸陸續續來找過顧璨。
最關鍵的,是曾經來了個不速之客,找上了門。
顧璨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身份,哪怕對方施展了障眼法。
顧璨也沒有裝傻,直接作揖行禮,敬稱姜宗主。
姜尚真當時挺樂呵,不但進了門,還與顧璨喝了酒,無聲無息隔絕出小天地,半點不把顧璨當外人,說了幾句驚世駭俗的語。
說他姜尚真如今太他娘的憋屈了,臥榻之側,鼾聲如雷啊。
還罵那玉圭宗的老宗主,罵他的選址太糊涂,換成其它任何鳥不拉屎的地兒都行啊,偏偏選了此處,不是存心讓他姜尚真每天睡不著覺嘛。
顧璨只是聽著,雙手持杯,也不喝酒。
這個舉動,意思很簡單,就是他顧璨,身在書簡湖,就只做姜宗主覺得應該是怎樣、才算正確的那個顧璨。
至于顧璨自己當下如何,想如何,本心如何,未來所求,所有的一切,根本不重要。
所以姜尚真就只是來了一趟,喝了幾杯酒,便走了。
顧璨在這些事情上,除了那位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語,從不對曾掖和馬篤宜隱瞞什么,可曾掖和馬篤宜起先還是都很擔心,擔心顧璨會重新變成之前的那個青峽島顧璨,而不再是跟著陳先生走過千山萬水的那個顧璨。
好在顧璨沒有讓他們擔心更多,除了各種層出不窮、匪夷所思的應酬、酒局,顧璨依舊會每年拿出最少六個月,帶著曾掖、馬篤宜一起游歷書簡湖附近的山上山下。
在這個過程里邊,除了山水形勝,也有過許多意外之外的沖突,其中就遇到一場慘劇人寰的慘事。
顧璨沒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寧人,或是一笑置之,此次出手,以原本只是做個樣子的腰間那把尋常劍,獨自斬殺練氣士十二人,皆是一擊斃命,其中還有一位曾掖和馬篤宜都十分忌憚的龍門境修士,只是在連劍修都不算的顧璨身前,都談不上有什么還手之力。
那一次,就連曾掖和馬篤宜都只覺得大快人心,那幫修道之人,死不足惜。
最后顧璨背對兩人,一手持劍,不著急收劍入鞘,另外一手輕輕握拳,輕輕一敲握劍之手,抖去長劍之上的鮮血。
顧璨轉過身之時,已經收劍在鞘,笑道:"走了。天地生養,天地收尸,不用去管。"
如今顧璨的家業不小,除了劉志茂爭取回來的那座青峽島,還有好些島嶼都記在他名下,所以顧璨其實已經很少來小巷宅子這邊,但是每次出門游歷歸來,或是忙里偷閑,就都會來這邊住一宿。
今兒苞米足夠多,雖說次次都只能吃那小半截,孩子依然吃了個肚皮滾圓。
顧璨想著一件心事。
自己千繞萬轉,精心安插在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的那兩枚棋子,連他自己不知道何時才能提起伏線。
既然急不來,那就慢慢來吧。
孩子打了個飽嗝,干脆坐在地上,看著一旁那個姓顧的家伙,問道:"除了我,誰還那么好說話,讓你吃大截的苞米"
顧璨瞥了眼他。
孩子突然有些怕。
顧璨笑了起來,指了指孩子的臉龐,"擦一擦鼻涕。"
孩子立即一吸鼻子,都不用拿袖子手背擦拭。
顧璨想了想,說道:"我與那個人,大概很難變成以前的那種關系了,不過沒事,只要我不犯大錯,一次都不犯,他就只能一直念著我。天底下多少的好朋友,說散就散了,都沒什么鬧翻臉,還不是漸行漸遠。我跟他現在這樣,不遠不近的,我反而比較安心。"
顧璨望向那個縮頭縮腦坐地上的孩子,笑道:"你覺得呢小鼻涕蟲"
孩子不知為何,只是覺得現在的顧璨不認識了,所以再不敢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小聲說道:"你說是啥就是啥。我年紀小,啥都不懂,都聽你的。"
顧璨笑了起來,"也聰明,不過比起我,還是要差些。"
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白眼道:"我聰明你去問一問先生夫子的戒尺!"
顧璨嗯了一聲,感慨道:"真有道理。"
顧璨突然站起身,對那個孩子說道:"你去我屋子里邊坐會兒,記得別亂翻東西。"
孩子不明就里,仍是乖乖去了顧璨所住的屋子,只是在窗臺那邊踮起腳尖,擔心顧璨會有事情。
所以說還是個聰明孩子。
有種聰明,是天生的本性。
顧璨望向大門那邊,笑道:"不肯進來也沒關系,我出門見你便是。"
一個探頭探腦的文弱書生,畏畏縮縮現身,自我介紹道:"我叫柳赤誠,白山國人氏,離著觀湖書院很近的那個白山國,我原本是游學書簡湖,到了云樓城,一個迷糊,莫名其妙就站這兒了。誤會,都是誤會,我絕非那蟊賊,是正兒八經的斯文人,有功名在身的那種!"
顧璨瞇起眼,抱拳作揖:"既然無需晚輩出門,那就有請前輩出竅。"
那書生氣勢渾然一變,大步跨過門檻。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顧璨起身微笑道:"只要前輩不覺著‘此子不可留’,都行。"
那柳赤誠聞大笑:"有趣有趣,妙極妙極。對了,我原本是來取回那部《截江真經》的,擔心它遇人不淑,不曾想是天作之合。小娃兒,瞧你年紀不大,境界還挺高,叫什么名字"
顧璨神色古怪,想起一事,"前輩這是又要收徒弟"
柳赤誠神色微變,有些尷尬,嘆了口氣,"此時此景難為情啊。"
顧璨說道:"懇請前輩,接下來好好說話,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
說到這里,顧璨停頓片刻,死死盯住這個境界肯定極高的"書生",卻是沒有半點敬畏神色了,"不然前輩會得意片刻就失意的。"
柳赤誠學那顧璨嗯了一聲,"真有道理。"
然后柳赤誠笑道:"你不該留在這小池塘里邊,應該去中土神洲白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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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王朝的國勢,蒸蒸日上。
最近大驪舊中岳地界,下了一場連綿細雨,惹人厭煩。
大驪原先五岳,如今都已經降為山神,加上新北岳披云山,即將挑選出三座山頭,作為北岳的輔佐儲君之山,就更加讓某些山神揪心不已。
以往整個寶瓶洲都沒有這么個講究,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歷史上曾經有過類似舉措,但是效果并不顯著,甚至可以說是遺禍深遠。因為此舉,耗錢費力,還不討喜,容易節外生枝,橫生事端。
道理很簡單,這些藩屬山脈,往往距離大岳極其遙遠,并非是那種毗鄰大岳的山頭,舊有山神,本就是名義上的寄人籬下,矮了大岳山君一頭,一旦成為儲君之山,規矩約束就驟增無數,因為山君可以隨心所欲,以極快速度駕臨自家山頭。按照儒家圣人制定的禮儀,朝廷原本只有禮部衙門,可以勘驗、考評一地山神的功過得失。
雖說禮部尚書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畢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不過大大小小的具體事務,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負責,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其實就是這位品秩不高、卻手握實權的郎中大人。
不但如此,山君和大岳,可以從山神祠坐鎮的大小山頭,肆意攫取山水氣運,當然大岳也可以反過來饋贈儲君之山,只是就算山君大人說得之鑿鑿,便當真能信嗎
有個青衣女子,手持油紙傘,走在山嶺道路上。
此行是要去先講道理,如果道理講不通,那就吃點東西。
畢竟整個舊中岳地界,其實都算是龍泉劍宗的新地盤了。
她在北行途中,在路上順手撿了個小姑娘,就這么帶在了身邊。
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問道:"秀秀姐姐,知道我們手中紙傘的別稱嗎"
阮秀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
"撐花。是不是很形象,特別好聽"
"是的吧。"
"秀秀姐姐,你怎么一直這么提不起精神呢。"
"糕點吃完了,餓。"
"這就說得通了。秀秀姐姐,那么你有沒有聽說過吃楊梅不吐核,吃西瓜不吐籽,更能頂餓"
阮秀笑了起來,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看把你機靈的。"
小姑娘抬起腳,看著滿是泥濘的鞋子,郁悶道:"煩。"
阮秀點了點頭,"是很煩。"
小姑娘挪遠幾步,然后干脆一腳一腳重重踩在泥濘中,問道:"秀秀姐姐,你有心上人嗎"
阮秀笑瞇起眼,"有啊。"
小姑娘轉過頭,撐高了油紙傘,看著秀秀姐姐的側臉,瞧了半天,輕聲道:"秀秀姐姐你這么好,為什么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門呢"
阮秀想了想,說道:"他一直在我心里啊。"
小姑娘手指抵住臉頰,做了鬼臉,"秀秀姐姐,你是女子唉,也不害羞。"
阮秀又開始敷衍這個問題很多的小姑娘,"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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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京城。
那個年復一年、不是穿紅衣裳就是紅棉襖的女子,今天沒待在山崖書院,而是去了京郊一處尋常的橘園。
只可惜還沒到冬天,不然掛在樹上的橘子,就像一個個穿紅衣裳的小姑娘。
李寶瓶今天就只是臨時起意,記起早先路過這么個地方,然后想著來看一眼,看過了便心滿意足,她便原路返回。
半路上,遇到了兩個讓李寶瓶更開心的人。
一個背著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
以及被小黑炭取了個大白鵝綽號的家伙。
裴錢飛奔向李寶瓶。
李寶瓶揉了揉裴錢的腦袋,"個兒又高了些悠著點,可別從矮冬瓜變成高竹竿兒啊。"
原本興高采烈的裴錢立即憂心忡忡起來。
李寶瓶擰了擰裴錢的臉瓜子,笑道:"逗你玩呢,小腦袋瓜子咋個還是不靈光呢。"
裴錢有好多話想要跟寶瓶姐姐說。
李寶瓶示意裴錢別急,轉頭問道:"小師叔還好嗎"
崔東山笑著點頭,"小師叔,先生,師父,會回來的。"
裴錢怒道:"將‘師父’放在‘先生’前邊!"
李寶瓶看著追逐打鬧的兩個家伙,深呼吸一口氣,雙手使勁搓了搓臉頰,可惜小師叔沒在。
不然入冬就會下雪,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
長大了以后,就數自己與小師叔見面最少,當然是她與小師叔一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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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書院山頂的那棵大樹上。
崔東山,李寶瓶,裴錢,一個一個爬了上去,無比嫻熟。
一起并排坐在樹枝上。
裴錢要坐中間,崔東山搶不過,李寶瓶讓著她,裴錢便得逞了,開心壞了。
李寶瓶已經聽裴錢講了一路的山水見聞,說得可慢,光是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龍城,才剛剛講完。
崔東山雙手抱住后腦勺,晃著雙腿。
夜幕中的大隋京城,燈火輝煌。
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華之地,多是如此。
溶溶月淡淡風。
富貴太平世道。
崔東山閉上眼睛,不愿再看這些。
實在是看過太多太多了。
只愿先生在某年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早歸家鄉。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