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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各洲渡船與劍氣長城做買賣,該有的"小天地氣象"。
劍仙不是喜好也最擅長殺人嗎
現在有人,還不止一個,伸長脖子當真就給你們殺了。
你們要不要出劍,殺不殺
江高臺抱拳朗聲道:"謝過諸位!"
站起之后便一直沒有落座的唐飛錢,也是與好友吳虬差不多的心情。
那年輕隱官,真以為喊來一大幫劍仙壓陣,然后靠著一塊玉牌,就能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年紀輕輕的,算什么東西!
酈采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嘴角,都想要一劍砍死一個拉倒算數了。
只是她心湖當中,又響起了年輕隱官的心聲,依舊是不著急。
酈采這才忍住沒出劍。
魏晉已經睜開眼睛。
那兩個剛想有所動作的老龍城渡船管事,立即老實了。
南婆娑洲的船主們,還算安靜。
至于北俱蘆洲那邊,根本沒摻和的念頭。
這個時候,滿堂意氣慷慨激昂過后,眾人才陸陸續續發現那個本該焦頭爛額的年輕人,竟是早早單手托腮,斜靠四仙桌,就那么笑看著所有人。
北俱蘆洲,寶瓶洲,南婆娑洲。都好商量。
一個是自古風氣使然,一個是太說不上話,一個是離著倒懸山太近,畢竟還有個醇儒陳氏,而陳淳安又剛離開劍氣長城沒多久。
中土神洲,皚皚洲,扶搖洲,最難商量。
一個是習慣了頤指氣使,小覷八洲豪杰。一個是天大地大都不如神仙錢最大。一個是做爛了倒懸山生意、也是掙錢最有本事的一個。
金甲洲,流霞洲,好商量還是不好商量,得看形勢。
現在就屬于變成不太好商量的情況了。
陳平安最后視線從那兩位老龍城渡船管事身上繞過,多看了幾眼。
寶瓶洲的跨洲渡船,其實也就是老龍城的那六艘渡船,苻家的吞寶鯨,以及那條被譽為"小倒懸"的浮空島,孫家有只被先祖捕獲馴服的山海龜,范家也有那座桂花島。
今夜做客春幡齋的兩位管家,一位是苻家的吞寶鯨管事,一位是丁家跨洲渡船的老船主。
去過幾次老龍城,都不曾與兩人打過照面,估計這兩位老龍城的大人物,即便聽說過"陳平安",也會當做是重名了。
年輕隱官懶洋洋笑道:"嘛呢,嘛呢,好好的一樁互利互惠的掙錢買賣,就一定要這么把腦袋摘下放在生意桌上,稱斤論兩嗎我看么得這個必要嘛。"
唐飛錢冷笑道:"方才喊打喊殺,借助劍仙聲勢要隨意定人生死的,好像不是咱們這些人吧"
陳平安依舊保持那個姿勢,笑瞇瞇道:"我這不是年輕氣盛,一朝小人得志,大權在握,有點飄嘛。"
吳虬抿了一口春幡齋茶水,輕輕放下茶杯,笑道:"我們這些人一輩子,是沒什么出息了,與隱官大人有著云泥之別,不是一路人,說不了一路話,我們委實是掙錢不易,個個都是豁出性命去的。不如換個地點,換個時候,再聊還是那句話,一個隱官大人,說話就很管用了,不用這么麻煩劍仙們,興許都不用隱官大人親自露面,換成晏家主,或是納蘭劍仙,與我們這幫小人物打交道,就很夠了。"
陳平安笑道:"先前我說過,出了門有出了門的規矩,坐在這里就有坐在這里的規矩,再比如所有事情,都可以在神仙錢一事上解決,方才鬧哄哄的,你們就想得少了,所以我再說得清楚些,我這次來倒懸山,一開始就想要換上一大撥船主的,比如……"
陳平安望向那個位置很靠后的女子金丹修士,"‘霓裳’船主柳深,我愿意花兩百顆谷雨錢,或是等同于這個價格的丹坊物資,換柳仙子的師妹接管‘霓裳’,價格不公道,可是人都死了,又能如何呢以后就不來倒懸山賺錢了嗎人沒了,渡船還在啊,好歹還能掙了兩百顆谷雨錢啊。為什么先挑你很簡單啊,你是軟柿子,殺起來,你那山頭和師長,屁都不敢放一個啊。"
那金丹女子瞬間臉色慘白。
江高臺立即笑問道:"不知道在隱官大人眼中,我這顆腦袋價值多少谷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你是必死之人,不用花我一顆神仙錢。皚皚洲劉氏那邊,謝劍仙自會擺平爛攤子。中土神洲那邊,苦夏劍仙也會與他師伯周神芝說上幾句話,擺平唐飛錢和他幕后的靠山。大家都是做買賣的,應該很清楚,境界不境界的,沒那么重要。"
陳平安說道:"謝劍仙,先別出門了,江船主再說一個字,就宰了吧。省得他們覺得我這隱官,連殺雞儆猴都不敢。"
謝松花重重呼出一口氣。
終于可以出劍宰人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山水窟元嬰白溪,"你家老祖,與我劍氣長城有舊怨,仇大了去了,以前的隱官不搭理你們,我來。今夜就別走了,我會讓謝稚劍仙多跑一趟,護著你們的瓦盆渡船,順風順水地返回扶搖洲山水窟,與那老祖講清楚,恩怨兩清了,以后買賣照舊,愛來不來,不來,后果自負。"
這一次,輪到劍仙這一排,開始起身了。
野修劍仙謝稚站起身,笑著感慨道:"不殺譜牒仙師,已經很多年了,真是讓人懷念。"
陳平安繼續說道:"今夜沒有起身離座,咋咋呼呼的,就都是劍氣長城的貴客了。"
陳平安笑道:"不把全部的底細,一些個心性渣滓,從爛泥塘里邊激揚而起,全部擺到臺面上瞧一瞧,讓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之間,再讓渡船船主與船主之間,相互都看仔細了,怎么長遠做放心買賣"
陳平安說道:"米裕。"
米裕站起身,眼神冷漠,望向那個女子元嬰修士,"對不住,之前是最后騙你一次。我其實是舍得的。"
元嬰女子頓時心如刀割。
然后米裕從袖子里邊掏出一本冊子,環顧四周,隨便挑了一位沒起身、先前卻差點起身的管事船主,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抖摟了出來。
不光是師承淵源,嫡傳弟子為何,最為器重哪個,在山下開枝散葉的子嗣如何,大大小小的私宅位于何處,不僅僅是倒懸山的私產,在本洲各地的宅邸別院,甚至是像吳虬、唐飛錢這般在別洲都有家底的,更是一五一十,記錄在冊,都被米裕隨口道破。就連與哪些仙子不是山上眷侶卻勝似眷侶,也有極多的門道學問。
米裕又說了兩位船主的家底,如數家珍。
然后陳平安笑道:"可以了,事不過三。"
米裕點頭。
老子如今是被隱官大人欽點的隱官一脈扛把子,白當的
陳平安又喊了一個名字,道:"蒲禾。"
蒲禾起身盯住那個先前與自己道過歉的元嬰修士,眼神陰沉,道:"老子就想不明白了,天底下還有這種差點死了、偏要再死透一次的買賣人。我倒要看看那玉璞境泠然,等我登了船,他會不會跪在地上,求我賣他一個面子。"
陳平安望向兩位八洲渡船那邊的主心骨人物,"吳虬,唐飛錢。上五境的老神仙了,兩位連宅子都買到了北俱蘆洲的砥礪山那邊去,然后在我面前一口一個小人物,掙錢辛苦。"
酈采站起身,"我不會離開倒懸山,但是可以飛劍傳訊浮萍劍宗,太徽劍宗,就說倒懸山這邊有些流蜚語,兩位老神仙,勾結妖族。對了,苦夏劍仙,郁狷夫和朱枚這些晚輩不是還沒離開劍氣長城嗎,讓他們也將此事與中土神洲說一說,好讓兩位老神仙自證清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劍仙苦夏隨即起身,"不難。理當如此。"
陳平安最后眨了眨眼睛,一臉疑惑道:"你們以為我是要與你們背后的山頭結仇嗎至于嗎不至于啊,我就是看你們不順眼罷了,除了極少數的必死之人,我做事情,還是很有分寸的,再者事后賠禮道歉,外加大把大把的賠錢,都會有的。長遠來看,誰也不虧。你們就真以為我喊了劍仙過來,就只是陪你們喝酒喝茶來著你們這些可以白白掙錢都不要的廢物,配嗎"
孫巨源也笑著起身,"我與在座諸位,以及諸位身后的師門、老祖什么的,香火情呢,還是有些的,私仇的,從來沒有的。所以賠禮一事,不敢勞煩咱們隱官大人,我來。"
晏溟站起身,"賠錢一事,我晏家還算有點家底,我晏溟來,賠完為止。"
納蘭彩煥沒有動作。
今夜之事,已經超出她預料太多太多。
陳平安便換了視線,"別讓外人看了笑話。我的面子無所謂,納蘭燒葦的面子,值點錢的。"
納蘭彩煥只得緩緩起身。
陳平安徹底沒了笑意,雖然還保持那個懶散姿勢,卻依舊死死盯住這個做生意做多了的元嬰劍修。
納蘭彩煥硬著頭皮,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座位是不是放錯了,你納蘭彩煥應該坐到那邊去"
納蘭彩煥眼神狠厲,剛要開口說話。
劍仙高魁站起身,轉頭望向納蘭彩煥。
納蘭彩煥原本到了嘴邊,直呼名諱的"陳平安"三個字,立即一個字一個字咽回肚子。
這個莫名其妙的變故。
愈發讓吳虬這些"外人"感到驚悚。
這個嘴上說著自己"小人得志"的年輕隱官,真是一個發狠,難道連自己人都要宰掉嗎
小人得志與否,不好說。
這年輕人,心腸黑得很!
至于那個大權在握的說法,真是半點毫不含糊了。
吳虬終于站起身,抱拳道:"隱官大人,無需如此,買賣只是買賣,咱們雙方,都各退一步,求一個皆大歡喜,求一個錢財上邊的細水長流。"
年輕隱官只是單手托腮,望向大門外的鵝毛大雪。
陳平安好像在自自語道:"你們真以為劍氣長城,在浩然天下沒有半點好人緣,半點香火情嗎覺得劍氣長城不用這些,就不存在了嗎無非是不學你們腌臜行事,就成了你們誤以為劍仙都沒腦子的理由知道你們為什么現在還能站著卻不死嗎"
陳平安自問自答:"那就是將近萬年的漫長歲月里,自從南婆娑洲有了第一條來倒懸山的跨洲渡船,從那條‘枕水’開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第二條是扶搖洲已經消失了那個宗門,云渡山,那艘‘俯仰’渡船,第三條,是如今一個洲再也沒有一條跨洲渡船的桐葉洲,是那艘在海難當中船翻人死盡的‘桐傘’,消息傳回劍氣長城后,劍仙只能是默默出劍,遙遙祭奠,這件事情,太過久遠,恐怕在座許多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都不太清楚了。"
陳平安坐直身體。
"最早的那段歲月里,幾乎所有趕赴倒懸山的渡船,全部不為掙錢,一個個等于是送錢給劍氣長城。哪怕隨著時間推移,變了些情況,事實上是變了很多,沒事,我們劍氣長城,依舊會念你們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情,就一直沒忘記。納蘭燒葦當年為何震怒,依舊沒有去往雨龍宗地界出劍現在知道原因了吧不是山水窟那個老祖多聰明,也不是他合縱連橫得多漂亮,一劍下去,說沒就沒了的。"
"你們掙錢歸掙錢,可說到底,一條條渡船的物資,源源不斷送到了倒懸山,再搬到了劍氣長城,沒有你們,劍氣長城早就守不住了,這個我們劍氣長城得認,也會認。"
陳平安站起身,驀然而笑,伸出雙手,向下虛按數下,"都坐啊,愣著做什么,我說殺人就真殺人,還講不講半點道理了你們也真相信啊"
只見那年輕隱官笑呵呵道:"江船主,坐。柳深,也坐,大家都坐下說話。和氣生財,我們是買賣人,打打殺殺的,不像話。"
米裕沒落座。
所以也就沒人敢坐下。
謝松花,蒲禾,謝稚在內這些浩然天下的劍修,分明一個個殺意可都還在。
陳平安走到納蘭彩煥的椅子身后,伸出并攏雙指,輕輕一按這位女子元嬰劍修的肩頭,以心聲語微笑提醒她:"帶個頭落座,不然就去死。在你手上,那么多過了界的生意,隱官一脈的秘錄檔案,可都一筆一筆記在賬上。所以說你還是太蠢,真以為你家老祖做生意的本事,不如你你比老劍仙差了一萬里。納蘭燒葦已經救了你一命,救不了第二次的。"
納蘭彩煥如遭雷擊,腦子里一片空白,面無人色,緩緩坐下。
然后年輕隱官雙手手臂,靠在納蘭彩煥身后的椅背高處,望向對面那些一個個不知所措的渡船管事們,滿臉無奈道:"待之以禮,壓之以勢,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這小小隱官,能做的,今夜可都做了,大家還怎么不賣我半點面子嗯!"
于是所有人都坐下了。
那個都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的年輕隱官,手腕陰險,心腸歹毒,腦子有病!
陳平安走回原位,卻沒有坐下,緩緩說道:"不敢保證諸位一定比以前賺錢更多。但是可以保證諸位不少賺錢。這句話,可以信。不信沒關系,以后諸位案頭那些越來越厚的賬本,騙不了人。"
米裕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袖里乾坤,掠出一部部冊子,一一懸停在所有渡船管事身前。
陳平安繼續說道:"劍氣長城以后一切所需物資,都在清單上邊了,按照天干,都仔細分好了等級,價格上邊都寫了,具體如何打折,就看諸位在浩然天下挖地三尺的本事了。其余未能參與今夜議事的跨洲渡船,勞煩諸位幫忙把話帶到。因為以往許多物資,以后劍氣長城不會收半點,但是某些物資,劍氣長城來者不拒,價格只會更高。八洲之地,各有特長。"
"答應劍氣長城賒賬,不肯我們賒賬,前者是情誼和香火情,后者是生意人求財的本分,都可以私底下與我談,是不是以賒賬換取別處找補回來的實惠,一樣可以談。"
所有渡船管事都開始仔細翻閱瀏覽起來。
說到這里,陳平安笑望向那位山水窟元嬰修士白溪,"是不是很意外其實你密謀之事,其中一樁,好像是來到倒懸山之前,先卸貨再裝貨,爭取一艘渡船專賣幾種物資,求個高價,免得相互壓價,賤賣給了劍氣長城,是不是恰好是我們劍氣長城本來就幫你做的白溪老神仙啊,你自己捫心自問,劍氣長城本就是這么與你們光明正大做買賣的,你還鬼鬼祟祟不落個好,何苦來哉至于誰泄露了你的想法,就別去探究了,以扶搖洲的豐富物產和山水窟的能耐,此后掙錢都忙不過來,計較這點小事作甚"
皚皚洲修士,看到一處之時,愣了半天,劍氣長城今后竟然要大肆收購雪花錢!
老龍城苻家那位管事,翻到一頁之時,也覺得有點意思了,因為與苻家早已締結盟約的云霞山特產,云根石,價格漲了!
就連北俱蘆洲最不樂意掙大錢的渡船管事們,也哭笑不得,好嘛,看來回了本洲后,得與骸骨灘披麻宗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了。
陳平安最后說道:"接下來的錢,都是各位可以隨便掙的,如果有人就此停了跨洲渡船在本洲,偏不掙這神仙錢的,非要好似小孩子慪氣,做那意氣之爭,也行,青山不改,細水長流,這份情誼,慢慢計較。還有,公事之外,諸位渡船管事,也該為自己的大道著想著想了,額外想要丹坊物件、某些仙家法寶的,我們劍氣長城這邊一一記錄在冊,只要做得到,都會幫著你們以物換物,若是需要補點神仙錢,我們當然也會與你們直說,在這期間,我保證劍氣長城不多賺誰一顆雪花錢,算是額外贈送各位的一點小好處。"
江高臺不動聲色翻閱那本厚冊子,以心聲詢問,"隱官大人,當真不殺人,只做買賣"
陳平安笑道:"只看結果,不看過程,我難道不應該感謝你才對嗎哪天咱倆不做買賣了,再來秋后算賬。不過你放心,每筆做成了的買賣,價格都擺在那邊,不但是你情我愿的,而且也能算你的一點香火情,所以是有希望扯平的。在那以后,天大地大的,我們這輩子還能不能見面,都兩說了。"
江高臺將信將疑。
陳平安要么以心聲答復一些人的悄然詢問。
要么主動與人語。
"你們那位少城主苻南華,如今什么境界了"
"柳仙子,先前是我胡說八道,你那左膀右臂的師妹,不愧是你的心腹,事實上她對你那是極為敬重的。"
"別記恨我們米裕劍仙,他如何舍得殺你,當然是做樣子給這位隱官看的,你若為此傷心,便要更讓他傷心了。癡情辜負癡心,人間大憾事啊。"
年紀輕輕的隱官大人,語隨意,就像是在與熟人客套寒暄。
只是那些語,落在一位位渡船管事心湖中,后者都得小心翼翼將每個字嚼爛,生怕錯過了什么玄機。
因為所有人哪怕沒有任何交流,但是不約而同都對一件事心有余悸。
這個年輕人,在先前某個時刻,想要殺光所有坐在劍仙對面的屋內人。
興許是真的,可能還是假的。
可萬一是真的呢
陳平安繼續單手托腮,望向門外的大雪。
這會兒,劉羨陽那艘渡船,應該快要回到了南婆娑洲。
而那艘早已遠離倒懸山的渡船之上。
劉羨陽正在屋內挑燈看書,桌上擱放著一枚印章。
邊款:大劍仙陳平安第一印,兄長劉羨陽惠存。
印文:搬山倒海。
劉羨陽瞥了眼印章,會心一笑。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