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高說道:我先前也有這個疑惑,但是先生未曾回答。
斐然伸手抹過玉白色橋欄,手心滿是塵土,沉默片刻,又問道:托月山大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清高想了想,搖頭道,我沒敢與先生詢問此事。
斐然最后問道:為何不跟在你先生身邊。
周清高還是搖頭,先生吩咐,學(xué)生照做。不該問的,就一句不問,不該想的……就盡量少想些。
斐然轉(zhuǎn)過身,背靠橋欄,身體后仰,望向天空。
空蕩蕩的天,空落落的心。
斐然在修道小成之后,其實習(xí)慣了一直把自己當(dāng)成山上人,但依舊將家鄉(xiāng)和浩然天下分得很開就是了。所以為軍帳出謀劃策也好,需要在劍氣長城的戰(zhàn)場上出劍殺人也罷,斐然都沒有任何含糊。只是戰(zhàn)場之外,比如在這桐葉洲,斐然不說與雨四、灘幾個大不一樣,哪怕是與身邊這個同樣內(nèi)心神往浩然百家學(xué)問的周清高,雙方依舊不同。
周清高笑道:我不喝酒,所以不會隨身帶酒,不然可以破例陪斐然兄喝一次酒。
斐然搖搖頭,算了,愁酒喝不得。
如果說人生就是用年月日作為磚石,鋪成的一座拱橋。那么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而立之年,至多不惑之年,差不多就走到了拱橋最高處。行走其中,在橋上可以回頭看,卻沒有回頭路可走的。所以小時候著急長大。長大后害怕年老。而登山修道的練氣士,看似沒有這份處境,事實上一旦修士日漸神魂腐朽,又破境無望,只會比山上俗子更加煎熬。
斐然突然笑了起來,咱們那位隱官大人,名叫陳平安,卻好像最是意難平啊。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斐然取出兩壺酒,丟給周清高一壺,冷不丁問道:桐葉洲沒什么好逛的了,不如跳過造化窟,咱倆直接去劍氣長城,拜訪隱官大人
周清高猶豫不決。
斐然一拍對方肩膀,先前那次路過劍氣長城,陳平安沒搭理你,如今都快蓋棺定論了,你們倆肯定有的聊。只要關(guān)系熟了,你就會知道,他比誰都話癆。
周清高點點頭,抿了口酒,笑道:那就試試看。前提是你必須保證我不會被他打死。
斐然笑道:好說。
————
劍氣長城,城頭上,一個龍門境的兵家修士妖族,氣喘吁吁,握刀之手微微顫抖。
在登上城頭之前,就與那個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約好了,雙方就只是切磋刀法拳法,沒必要分生死,若是它輸了,就當(dāng)白跑一趟蠻荒天下的最北邊,下了城頭,就立即打道回府,那個隱官大人豎起大拇指,用比它還要地道幾分的蠻荒天下大雅,稱贊說做事講究,久違的豪杰氣概,所以完全沒問題。
于是這場架,打得很酣暢淋漓,其實也就是這位兵家修士,獨自在城頭上出刀劈砍,而那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就由著它砍在自己身上,偶爾以藏在鞘中的狹刀斬勘,隨手抬起刀鞘,格擋一二,不然顯得待客沒誠意,容易讓對手過早心灰意冷。為了照顧這條好漢的心情,陳平安還要故意施展掌心雷法,使得每次刀鞘與刀鋒磕碰在一起,就會綻放出如白蛇游走的一陣陣雪白閃電。
這時候以狹刀拄地,看著那個收刀停手的家伙,陳平安笑瞇瞇問道:砍累了吧,不然換我來
那位妖族修士立即揚起胸膛,豪氣干云道:不累不累,半點不累!且容我緩一緩,你急什么。
陳平安微笑道:你這客人,不請自來就登門,難道不該敬稱一聲隱官大人可是等你很久了。
它毫不猶豫喊道:隱官大人。
還補了一句,名不虛傳,好拳法!
陳平安突然茫然四顧,只是瞬間收斂心神,對它揮揮手,回吧。
它倒是也不真傻,不殺我
陳平安笑道:你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城頭,而且也從沒到過戰(zhàn)場,說不定你這輩子都沒機會靠近這邊了,殺你做什么。
它收刀后,抱拳道:略遜一籌,隱官大人確實拳高。
陳平安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揉著眉心,斜眼看那個語頗為謙虛、神色更是誠懇的客人,回了家鄉(xiāng),就說自己打贏了隱官,如果有外人問我,我會幫你圓場,承認(rèn)此事。
它有些難為情,低聲道:這不太好吧。
陳平安抓起手中斬勘,它見機不妙,立馬御風(fēng)遠(yuǎn)遁。在那個腦子不太拎得清的大妖離去后,陳平安仰起頭,發(fā)現(xiàn)沒來由下了一場大雪,毫無征兆可。
風(fēng)雪浮云遮望眼。
在今天之前,還是會懷疑。
不曉得還有無機會,重游故地,吃上一碗當(dāng)年沒吃上的鱔魚面。
不知道還有無機會,重返故鄉(xiāng),再吃上一頓百吃不厭的冬筍炒肉,會不會桌上酒碗,又會被換成酒杯。
會不會在夏天,被拉去吃一頓火鍋。會不會還有老人騙自己,一物降一物,喝酒能解辣,讓他幾乎辣出眼淚來。
這么些年,在拿到那本山水游記后,自己既在辛苦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可好像又擔(dān)心這一天的到來。
剎那之間,天地氣象大亂,以至于整座劍氣長城都震動不已,陳平安竭力穩(wěn)住心神。
山水顛倒。
一位青衫儒士站在城頭上,轉(zhuǎn)頭望向那個年輕人,你可以回了。
陳平安取出白玉簪子,別在發(fā)髻間。
一步跨到城頭上,蹲下身,能不能先讓我吃頓飯喝壺酒,等我吃飽喝足,再做決定
崔瀺點點頭,大事已了,皆是小事。
陳平安一屁股坐在城頭上,后仰倒去。說要吃飽喝足,卻沒吃飯沒喝酒,只是那么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著夜幕風(fēng)雪,讓人好等,差點就又要熬不過去了。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