鶻落山地界,有個新建立沒幾年的小門派,掌門是個散修出身的老修士,叫張掖。
書簡湖的變動,就像一場蓄勢待發(fā)的暴雨,誰家門戶大,庭院多,雨點(diǎn)落地就多,門戶小的,反而也就無所謂了。
幾乎每年,都會有個老朋友,來這邊探望張掖。
素鱗島女子島主,作為劉志茂大弟子的田湖君,她是書簡湖的一位本土金丹地仙。
她今天也來了這邊,只是與師尊一般,都施展了障眼法,因為所見之人,是章靨。
青峽島一眾修士當(dāng)中,擔(dān)任釣魚房主事的章靨,是最早跟隨劉志茂的從龍之臣,甚至沒有什么之一。
沒有譜牒修士出身的章靨,可能就沒有后來的截江真君,就更沒有如今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了。章靨在一間不大的屋子里邊,與故主劉志茂和田湖君,三人圍坐在一只火盆旁,章靨喝著一碗池水城的烏啼酒,這種仙釀,價格死貴,不是貴客登門,不會輕易拿出來待客,小門小戶的,處處都需要花錢,由不得他這個掌門,大手大腳開銷,那些弟子們的修行,作為本命物的靈器,日常藥膳,以及偶爾給鶻落山鄰居仙府的人情往來……哪
里不需要神仙錢,
雖然略顯寒酸,但是日子過得很充實(shí),章靨甚至不覺得是什么苦中作樂。
人生路上,上一次有這種心境的生活,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剛剛認(rèn)識劉志茂。
一個野心勃勃,一個志向高遠(yuǎn),兩個白手起家的窮光蛋,會一起憧憬未來。
章靨端著酒碗,捻起一?；ㄉ讈G入嘴中,好奇道：這位新晉湖君,是什么來頭、背景,怎么一點(diǎn)官場消息都沒有的。劉志茂譏笑道：瑯?gòu)峙傻恼崎T張掖,早年青峽島的二把手,書簡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野修章靨,到頭來,在鶻落山給個龍門境修士手底下,半租半買了一塊屁大地盤,
張掌門你自己說說看,有什么官場門路如今那些個山水邸報,都是與鶻落山修士們借閱的吧章靨從盤子里拿起幾張米粿,分別蘸了蘸豆腐乳,再放在火爐上邊的鐵網(wǎng)上邊烤著,我這叫寧為雞頭不當(dāng)鳳尾。再說了,我這門派是小,名字取得大啊。至于山水邸報這
些開銷,能省則省,跟人借來翻看,邸報上邊又不會少掉幾個字的,不看白不看。
流霞洲的瑯?gòu)指５?與那金甲洲的鴛鴦福地,都是名動浩然九洲的極佳去處。
只是撿了個大漏,得以取名為瑯?gòu)峙?卻意味著章靨的這個門派,以后就別想躋身宗門了,除非臨時改名。最近這么些年,章靨每次去書簡湖,就兩個地方,去見那個算是自己帶上山涉足修行的鬼修曾掖,當(dāng)年淳樸怯懦的少年,正是章靨帶著離開茅月島,到了青峽島,遇見
了那個賬房先生,才有后邊的所有機(jī)緣和境遇。還有就是那處昔年橫波島遺址,其實(shí)如今就只是一處水面而已。
反正章靨都會刻意繞過青峽島,顯然是打定主意,要與過往劃清界線了。劉志茂說道：新任湖君夏繁,是頭鬼物,聽說是大驪邊軍斥候出身,生前曾經(jīng)立下不小的戰(zhàn)功,帶隊襲殺過一頭元嬰境妖族,此次赴任后,在外露面次數(shù)不多,暫時還不知真正的性格,總之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是頭笑面虎。尤其是他身邊還帶了個來歷不明的幕僚,叫什么吳觀棋,也沒個道號,聽說是散修出身,要我看啊,多半就是大驪
諜子出身的陰狠貨色,聽劉老成說過一嘴,夏繁能夠從一眾英靈當(dāng)中脫穎而出,補(bǔ)了這么個天大實(shí)缺,好像那位大驪太后,暗中出力不小。
章靨笑道：這種云里來霧里去的神仙打架,我們這些只在岸邊淺水處吃食的小雜魚,看看熱鬧就好了。
劉志茂笑呵呵道：確實(shí)比我自在多了。這么些年,劉志茂一直反復(fù)勸說章靨重返書簡湖,哪怕不在真境宗那邊擔(dān)任譜牒仙師,在青峽島橫波府的那些藩屬島嶼當(dāng)中,隨便挑選一個,跟田湖君差不多,撈個島主
當(dāng)當(dāng),不一樣能夠開山立派總好過在這邊隱姓埋名,領(lǐng)著一幫堪堪有點(diǎn)修行資質(zhì)的年輕人、屁大孩子,成天跟雞屎狗糞打交道,像話嗎
若是換個人,如此不識趣,半點(diǎn)好歹都不知道的貨色,劉志茂早就一巴掌怕死了。
不過聽說這塊鳥不拉屎的地盤,最早是那個人舉薦的。
又因為章靨為自己的門派取了這么個名字,劉志茂私底下曾經(jīng)請一位地師來這邊勘驗地理,卻也沒能看出半點(diǎn)門道。
以劉志茂早年一貫的行事風(fēng)格,鶻落山就可以更換主人了。
以前是野修,如今身份有變,得厚道些,花點(diǎn)錢就是了。只是對方敢開高價
千萬別把一座宗字頭門派的首席供奉不當(dāng)回事。
劉志茂斜瞥一眼自己的大弟子,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人家。都說人比人氣死人,你怎么還不死去。
田湖君每次在這邊屋子里,真是連喝酒都不敢大口的。
就怕哪里惹來師尊的不開心,然后與自己新賬舊賬一起算。
聽到劉志茂這句暗藏殺機(jī)的語,田湖君瞬間臉色慘白。
師尊所謂的那個人家,當(dāng)然就是如今那位隱官了。
章靨搖頭笑道：田湖君又不算差了,難道如今連金丹地仙都不值錢了嗎
劉志茂嗤笑一聲,在桐葉洲那邊,就老值錢了。咱們田地仙要是去了那邊,開山立派都不難。章靨對一步步成長起來的田湖君,其實(shí)印象不差,只是她的道心不夠堅韌罷了,要說害人之心,其實(shí)不多,在以前的書簡湖,這種修士空有境界,不夠心狠手辣,反而是
很難長遠(yuǎn)立足的,只是時過境遷,變成了一位真境宗的譜牒修士,無非是個好好修行,不用有太多的勾心斗角,無需與誰兇險廝殺,反而成就可期。
大概這就如當(dāng)年那個賬房先生的一句玩笑話,今天之人難說明日之事。
在這之后,還有句肺腑之：倘若一覺醒來,今天依舊無事,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章靨收斂些許心緒,玩笑道：你們真境宗,屁本事沒有,就屬頻繁更換宗主,天下第一,如果再換人,下任宗主,怎么都該輪到你了吧。
姜尚真,韋瀅,劉老成,祖師堂的頭把交椅,椅子還沒坐熱,就要換人了。劉志茂在老友這邊,沒有如何藏掖,笑道：劉老成倒是私底下與我提過一茬,問我有沒有這份心思,如果愿意,他現(xiàn)在就會開始謀劃此事了,時機(jī)一到,劉老成就會跟上宗舉薦,免得臨時抱佛腳,會很難在玉圭宗那邊通過,畢竟那個韋瀅不是吃素的,他肯定會有自己的布局,只說那座九弈峰,如今都有個新主人了。不過此事,我沒答應(yīng)
。
說實(shí)話,玉圭宗的前后三任宗主,從荀淵,到姜尚真,再到如今的韋瀅,隨便一個,都是手腕極厲害的角色。
章靨有些意外,遞給劉志茂一張烤成金黃色的米粿,再給了田湖君一張,為何不答應(yīng)下來當(dāng)一把手與二把手,此間滋味,天壤之別。劉志茂接過米粿,低頭啃起來,我算是看明白了,身上這個譜牒身份,就是一件傳上去就脫不下來的衣服,別人看著保暖,自己穿著嫌熱,想要硬脫下來不穿了,就得連
衣服帶一層皮肉一起脫掉。我要還只是個首席供奉,以后說不得還有條退路,可要是繼任宗主,這輩子就算等于必須一條路走到黑了。
到底不比當(dāng)那隨心所欲的山澤野修,行事肆無忌憚,位高權(quán)就重,手握生殺大權(quán)。
當(dāng)年的書簡湖,誰想要往上爬,都得蹚出一條血路才行,試想當(dāng)年,任何一位島主,甭管大小,誰腳下沒些尸骨當(dāng)那墊腳石
如今呢。
一種是修士自身境界說了算。
再就是靠門路和師傳了。
總之,宗字頭里邊的修士境界,別太當(dāng)回事。就說那個宮柳島上邊,一個叫周采真的小丫頭片子,她有什么修行資質(zhì),結(jié)果呢不說李芙蕖把她視為己出,比嫡傳還嫡傳,便是宗主劉老成見著了她,那也是要和顏悅
色幾分的。還有李芙蕖那個新收的弟子,叫郭淳熙,來自一個叫仙游縣的小地方,還曾是個半吊子的純粹武夫,完全是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三境練氣士,將來能夠
洞府境,李芙蕖當(dāng)
真愿意收他當(dāng)?shù)諅鳠o非是姜尚真丟過來的一個爛攤子,李芙蕖絲毫不敢怠慢罷了,由不得她不上心,不出力。
同樣的道理,身為次席供奉的李芙蕖,在姜尚真那邊屁都不敢放一個,在真境宗一般祖師堂成員那邊,她隨便與人幾句旁敲側(cè)擊,又有誰敢不當(dāng)回事
再說那個傻人有傻福的曾掖,當(dāng)年是從哪兒得來那本秘籍,又如何會被旁人譽(yù)為可以為鬼道中別開一法門矣
天上掉下來的不成倒也勉強(qiáng)能算,畢竟確實(shí)是姜尚真隨手丟給曾掖的,然后曾掖路邊散步,就撿到手了。
章靨看了眼老友,點(diǎn)點(diǎn)頭,明白了。
劉志茂眼角余光瞥見那大弟子,她還在那兒開開心心啃米粿呢。
他娘的,真是個半點(diǎn)不開竅的廢物。
把咱們截江真君氣了個半死,差點(diǎn)就要忍不住,一巴掌朝她臉上摔過去。
其實(shí)劉志茂這些語,藏著兩個意思。
劉老成,躋身仙人境沒幾年,但是有信心,更上一層樓,求一求那個傳說中的飛升境！
不然劉老成何必與劉志茂如此示好還不就是以后想當(dāng)個舒舒服服的真境宗太上皇
再就是劉志茂所謂的一條后路,田湖君聽不懂,章靨卻是一點(diǎn)就明,是說那下次五彩天下重新開門。
劉志茂極有可能,要去那邊開宗立派！自己當(dāng)那宗門的開山鼻祖。而不是什么狗屁下宗的第四任宗主。這件事,是真有可能做到的,而且都不用與玉圭宗撕破臉,少了一個下宗的首席供奉,卻多了一個在五彩天下開宗立派的山上盟友。雖說下次開門再關(guān)門,想要跨越兩座天下,非飛升境無法做成,但是天下事,說不準(zhǔn)的。比如萬一真被劉志茂僥幸躋身了飛升境又比如文廟那邊,突然改變主意了,要與五彩天下長長久久互通有無就像
世俗王朝邊境線上的那種茶馬交易
田湖君顯然察覺到了師尊的不悅情緒,只是偏不知道自己哪里錯了,一時間氣悶不已,她只覺得凄苦至極,又不敢流露出絲毫,只得低頭啃那米粿,味同嚼蠟。
章靨想起一樁趣事,笑道：聽說那個在池水城浪蕩多年的奇人異士,如今已經(jīng)成為湖君府上的清客了。啥來頭,莫非真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自古異人,多隱于屠沽中前些年池水城來了個道行深淺不定的外鄉(xiāng)奇人,能吹鐵笛,性情古怪,時而穿大袖紅衫,如膏粱華族子弟,頭頂簪花,睥睨獨(dú)行,時而衣衫襤褸如貧家乞兒,逢人便當(dāng)街
乞討,只要有人愿意給錢,就幫忙算卦,不管對方答應(yīng)與否,都會追著給出幾句類似讖語的語。劉志茂嗤笑一聲,就是個老金丹,會點(diǎn)粗淺相術(shù)。喜歡裝神弄鬼,騙騙販夫走卒還行。面子上不拘小節(jié),骨子里就是那種你生平最討厭的酸儒,講究一個凡事都要立起個
體統(tǒng)來,若是身邊人與那田間種地的,茅坑扒糞的,拱手作揖,便會來一句‘連我臉上也無光了’。
說到這里,劉志茂灌了一口酒,你們這些個讀過幾本書的,甭管罵自己罵別人,說話就是能夠惡心人。章靨喝完一碗酒,晃了晃酒壺,所剩不多了,倒了最后一碗酒水,沒來由感慨道,人生不是讀書賞畫,眼見畫中崇山峻嶺,不知真正行人跋涉之苦,又猶如詩句中苦雨窮
愁,在詩雖為佳句,而當(dāng)之者殊苦也。
理是這么個理,就是聽著別扭。
劉志茂點(diǎn)頭道：章靨,說真的,你一輩子都是個譜牒修士,哪怕當(dāng)年跟著我,一起創(chuàng)建了青峽島,有了一份偌大家業(yè),但是你其實(shí)沒有當(dāng)過一天的山澤野修。
章靨笑著反問道：那你呢如今成了一座宗門的首席供奉,有當(dāng)過一天的譜牒仙師嗎
劉志茂啞口無。
章靨抬起酒碗,笑道：屋外人間無窮事,且盡身前有限杯。
劉志茂與之輕輕磕碰,老小子拽酸文還拽上癮了。
章靨仰頭喝完酒水,問道：就不回青峽島橫波府,吃頓年夜飯難不成還要陪著我在這邊守夜
劉志茂笑道：有何不可
章靨擺擺手,免了,我這邊還有頓正兒八經(jīng)的年夜飯,有你們倆在場蹭吃蹭喝,估計就沒年味了。
劉志茂笑了笑,就要起身離去。
確實(shí),早就不知道上次吃年夜飯,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只是就在此刻,門口那邊,有人神不知鬼不覺,斜靠房門,雙手籠袖,笑瞇瞇道：劉首席志向高遠(yuǎn)啊,這會兒就想著去五彩天下了,當(dāng)真是深謀遠(yuǎn)慮,好志向,好布局。
章靨不過是抬起頭,有個真誠的笑臉。
但是劉志茂卻是一瞬間便汗流浹背,既是忌憚背后那個人,更是忌憚那個人,竟然能夠在屋外悄無聲息站那么久。
這要是一劍遞出,豈不是萬事皆休
田湖君無法掩飾的臉色微白,不可抑制的道心震顫。
不過劉志茂很快就恢復(fù)如常,轉(zhuǎn)頭望向門外那個老熟人。
第一次見面,對方就是一只好像在自己鞋邊奔波勞碌的小螻蟻,踩死還是不踩死,只看自己的心情。
第二次重逢,對方殫精竭慮,機(jī)關(guān)算盡,在青峽島寄人籬下,才算勉強(qiáng)與自己平起平坐喝頓酒。
第三次,是在那正陽山,雙方都是客人,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就已經(jīng)能夠?qū)⒆约籂恐亲幼吡恕?
至于今天。
興許對方看待自己,一位宗門的首席供奉,玉璞境修士,大概就是一只螻蟻了
陋巷的泥腿子。青峽島的賬房先生。落魄山的陳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城頭最新刻字者。
田湖君的心境,與別人還有些不同。
因為最讓田湖君忌憚萬分的那件事,不是那些駭人聽聞的事跡、身份,而是一件估計沒幾個人知曉的小事。
眼前青衫男子,哪怕撇開所有身份、壯舉不去說。
他依舊是一個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給顧璨一耳光、顧璨都會誠心誠意笑臉相向的人。
劉志茂站起身,再轉(zhuǎn)身,重重抱拳,爽朗笑道：見過隱官！
章靨起身笑道：真是稀客,上次我這邊門派創(chuàng)建,給落魄山書信一封,結(jié)果還是沒能請來陳賬房,等會兒得自罰一碗。
田湖君站起身,竭力穩(wěn)住道心,輕聲道：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伸出手掌虛按幾下,笑瞇瞇道：一屋子都是老朋友了,瞎客氣什么。
結(jié)果就算是章靨,還是等到陳平安率先坐下,才落座,就更別提劉首席與田地仙了。
那會兒我都不在落魄山上,怎么請,真不是我擺譜,與誰擺譜,都擺不到章老哥這邊。
陳平安還真就喝了一碗酒,抬起手背,抹了抹嘴,這池水城烏啼酒,除了貴沒話說。之后與章靨問了些瑯?gòu)峙傻氖虑?陳平安作為一山之主,算是替落魄山那邊答應(yīng)下來,以后只要是瑯?gòu)峙傻茏?外出游歷,都可以去落魄山那邊逛逛,如果有資質(zhì)不錯的
純粹武夫,只要章靨愿意,還可以放在落魄山那邊,待上個兩三年都是沒問題的,期間自會有人幫忙教拳喂拳。
劉志茂無奈道：本來想著隱官大人幫我勸他幾句,現(xiàn)在看來是不成了。
陳平安笑道：有一種強(qiáng)者,就是能夠把苦日子過得認(rèn)認(rèn)真真,不怨天不尤人。
章靨擺擺手,只是清貧生活,衣食無憂,算不得什么苦日子。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劉志茂卻是大笑起來。
章靨也自嘲一笑,舉起酒碗,說不過你,喝酒喝酒。
某個道理,就像一條江河,另外一個看似否定的道理,其實(shí)只是那條江河的支流而已。
田湖君是一愣過后,用心認(rèn)真思量一番,才好不容易嚼出余味來。
一時間她便愈發(fā)自慚形穢,一屋子人,好像就數(shù)自己腦子最不靈光的感覺,實(shí)在糟糕。
一個人的不合群,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鶴立雞群,一種是雞立鶴群。
劉志茂試探性問道：是打算見一見新任湖君
陳平安點(diǎn)頭道：放心,無需劉首席代為引薦了。
又喝過了一碗酒,陳平安就起身告辭,只讓章靨送到了門口。
章靨以心聲說道：劉志茂稍后如果請你幫忙,看在我那點(diǎn)屁大面子上,希望你能幫就幫,至于不能幫的就算了。
這個老修士臨了補(bǔ)上一句,至少,至少懇請你別與這家伙翻舊賬。
陳平安笑著心聲一句,以前很難講明白一個道理,不是那個道理就小了,現(xiàn)在很容易講清楚同一個道理,也不是那個道理就大了。
章靨聞弦知雅意,點(diǎn)頭道：下次去落魄山找你喝酒。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一定要事先通知落魄山一聲,不是我架子大,實(shí)在是經(jīng)常外出,未必會留在山上。
章靨笑著答應(yīng)下來。
陳平安最后打趣一句,你這個一派掌門,倒是清閑。章靨笑了起來,如今雖說有了個所謂的山上門派,但是事無巨細(xì),都得精打細(xì)算,說句大實(shí)話,門派里邊租賃了多少畝良田,在外買下了幾棟宅子,都需要章靨親自過目
,每逢秋收時節(jié),章靨甚至樂得親自下田地勞作,那副場景,可不就是田壟間,白發(fā)老農(nóng)如鶴立。
果然如章靨所料,離開屋子沒多久,劉志茂便以心聲問道：不知如今那五彩天下
陳平安搖頭笑道：截江真君一去便知。見對方不愿多說,劉志茂也無可奈何,其實(shí)也就是想要問一問,現(xiàn)在那邊的上五境修士多不多,當(dāng)然,要是能夠與飛升城攀上點(diǎn)關(guān)系,準(zhǔn)確說來,就是飛升城內(nèi)的那座避
暑行宮結(jié)個善緣,更是求之不得。現(xiàn)在看來,自己如果真去了五彩天下,只要不被這個年輕隱官暗地里下絆子穿小鞋,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笑著拱手抱拳,身形一閃而逝。
劉志茂便隨之隱匿身形,帶著田湖君一同御風(fēng)返回青峽島。
俯瞰書簡湖,其中一座島嶼,水邊楊柳弱裊裊,恰似鄰家少女腰。
而那湖君水府,位于書簡湖一處水底深處,山根水脈皆佳,同樣是依山而建的連綿建筑,雖不豪奢,卻也不俗。
水面之上的附近幾座島嶼,真境宗都已撤出,其中一座大島,新建了湖君祠廟,真境宗算是極有誠意了。
新任湖君夏繁,與那幕僚吳觀棋,此刻正在一處亭內(nèi)弈棋。
年輕容貌的湖君,身穿一件青碧色龍袍,此舉不算僭越。
與之對坐的那位白衣文士,中年相貌,一手持折扇,一手捻子。
夏繁輕輕落子在棋盤,問道：要不要再試探一下劉老成吳觀棋點(diǎn)頭道：當(dāng)然需要,但是不用操之過急,一來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宗韋瀅,氣魄不小。再者劉老成怎么都是一位仙人,還是野修出身,氣運(yùn)在身,不容小覷。欲想
破開大局面,其實(shí)無需用大力氣,切入一點(diǎn),輕巧即可。
夏繁笑道：劉老成實(shí)在是太識趣,我們好像都找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機(jī)會了。
自己一赴任,劉老成就主動登門拜訪,二話不說便交割地契,送出那些島嶼。
夏繁繼而又問道：吳先生有無機(jī)會,與那劉志茂接觸,拉攏一二
吳觀棋搖頭道：湖君府根本給不了劉志茂想要的東西,我們就不必自取其辱了,白白給那位截江真君當(dāng)個笑話看。
之后一局棋,夏繁數(shù)次陷入長考,吳觀棋卻是次次落子如飛。
只是下棋雙方,并不知道棋盤一旁,就站著那么一個真正觀棋不語的真君子。
青同忍不住再次提醒道：為何就這么耗著
陳平安只是雙手負(fù)后,看著桌上那副棋局,神色淡然道：不著急,等到他們分出勝負(fù)吧。
又各自下了十幾手,
陳平安看出了大局已定,瞥了眼那個吳觀棋手中折扇,先前此人說那韋瀅氣魄不小,其實(shí)他也不差了,折扇一面寫有八個字。
百花叢中,吾為東君。
剎那之間,漣漪陣陣,吳觀棋先于湖君夏繁開口詢問。
誰！
我。
吳觀棋臉色微變,看來被氣得不輕。
倒是那位湖君夏繁,臨危不亂,還饒有興致,望向那個漸漸顯出身形與面容的青衫男子。
等到看清楚對方的面容,夏繁立即站起身,作揖道：小神拜見隱官。
吳觀棋微微一笑,合攏折扇,低頭拱手道：見過陳劍仙。
陳平安拱手抱拳還禮,說道：當(dāng)下局面,來之不易,懇請夏湖君多加珍惜。
夏繁笑著點(diǎn)頭道：在其位謀其政,是題中之義。
其實(shí)陳平安在現(xiàn)身之前,就幾乎可以確定,自己要白走一趟了。
新任湖君夏繁,謀主吳觀棋,都是聰明人不假,尤其是后者,可謂心思縝密。來這邊之前,陳平安其實(shí)先去了一趟湖君府邸諸司衙署,尤其是那檔案房,秘錄頗多,比如茅月島出身的曾掖和馬篤宜等,都是榜上有名,此外還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
。諜報收集一事,可謂不遺余力,而且收獲頗豐。
與正陽山水龍峰的那位奇才兄,是兩個極端了。
而且看那些檔案的筆跡,顯然都是出自一人手筆。甚至就連宮柳島周采真,這邊也有不少記錄。冊子上邊,還有主筆者的一些推測,看檔案上邊的墨跡,是后邊添加上去的。比如姜尚真,化名周肥,與浮萍劍湖的女子劍
仙酈采,再加上一些個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此人便能夠推斷出,這個姜尚真極為寵溺、可以說是當(dāng)親女兒養(yǎng)的小姑娘,極有可能她真正的家鄉(xiāng),是北俱蘆洲。
對此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多,吳觀棋作為水府幕僚,職責(zé)所在,再怎么小心都不為過。陳平安怎么可能不清楚書簡湖水府的根腳,只會比劉志茂知道更多的真相,比如夏繁,除了是太后娘娘欽點(diǎn)的人選,家鄉(xiāng)籍貫,沙場履歷,都是一清二楚。至于吳觀棋,
落魄山知道的內(nèi)幕相對少一些,好像曾經(jīng)管著大驪朝廷在一洲中部的諜報,與李寶箴算是同僚了。
陳平安轉(zhuǎn)頭看向那個吳觀棋,心中不以為然
吳觀棋有了一個比較有意思的說法,不敢。
結(jié)果這位落魄山的陳劍仙,用了一個更有意思的說法。
我覺得你敢。
吳觀棋冷笑道：我大驪從無誅心定罪的先例。陳平安笑道：那是因為你所站位置,一直不夠高,所以并不清楚我?guī)熜值恼嬲?guī)矩所在,要知道事功學(xué)問最厲害處,原本就是奔著‘用心’去的。你要是連這個都不理解,
是當(dāng)不好這湖君水府賬房先生的。
吳觀棋默然不語。陳平安笑呵呵道：何況萬一哪天,我一不小心當(dāng)了大驪新任國師,到時候?qū)ｉT為你開個先例,你怎么辦,豈不是尷尬至極丟在地上的面子可以撿起來,可是一些個說出
去的話,怎么吃回肚子去,對吧
吳觀棋欲又止,氣勢顯然弱了許多。
陳平安笑著伸手按住此人肩膀,所以說啊,年輕人不要太鋒芒畢露,就像大白天提燈籠走路,有那招搖過市的嫌疑,要學(xué)會秉燭夜游。
被一個年輕人稱為年輕人的吳觀棋,臉色緊繃,估計再這么聊下去,就要臉色鐵青了。
所幸那個不速之客,告辭一聲,便不見了身形。
湖底水府多重禁制,完全形同虛設(shè)。
池水城里邊,有條長達(dá)數(shù)里、店鋪林立的猿哭街。
由于今天是大年三十,幾乎全部關(guān)門了,陳平安在一處店鋪門口停下,曾經(jīng)在這邊,買了一把名為大仿渠黃的青銅古劍。
再走出約莫五六十步,在兩間鋪?zhàn)又虚g的臺階上,陳平安緩緩坐下。
曾經(jīng)有個喬裝成中年相貌的外鄉(xiāng)游俠兒,也曾在這里坐了坐,然后去自找苦吃。
青同在一旁現(xiàn)身,依舊是頭戴冪籬,不見真容。
不知為何,青同覺得這位劍修,好像有些傷感,不多不少,倒是談不上如何傷心。
就像一個沒錢買酒的饞嘴酒鬼只得關(guān)起門來,撓心撓肺
少年氣盛一時兩三件事,浮一大白。山河壯觀不朽千秋萬載,風(fēng)流何在。是不是劍修,都是劍客。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