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廣袤水面靜如碧綠琉璃。
一位扎靈蛇發髻的女子,與一位白衣青年并肩御風,去往一處去往蠻荒的歸墟通道。
她笑問道:劉幽州都給你發了請帖,我們勉強也算順路,為何不去湊個熱鬧。
曹慈搖頭說道:已經給他回信婉拒了。
竇粉霞調侃道:就這么不把他當朋友
曹慈說道:我不合適出現在那邊。
竇粉霞點點頭,到了全椒山,肯定要跟那家伙碰頭,再贏一場,就剛好湊出一手之數了。
曹慈說道:如果再有切磋,就是拳在別境了。
竇粉霞問道:怎么講
曹慈說道:很難說清楚。
竇粉霞就不繼續追問,她突然咦了一聲,伸手擋在眉間,張條霞怎么會出現此地另外那個,是何方神圣
約莫百里開外,有人好像就在等他們路過。難道是某個能入張條霞法眼的武夫宗師,想要攔路跟曹師弟問拳
曹慈說道:師姐你先留在這邊,我單獨過去一趟。
竇粉霞毫不猶豫點頭,你自己小心。
曹慈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身形掠空而去。
曾經的浩然天下武道第一人,張條霞,中途轉去修道,兼修術法,道號龍伯,在那之后,老人就再不以純粹武夫自居了。
張條霞近百年來,極少出現在各洲陸地,形單影只,出海釣魚,海上的煉氣士才能偶見蹤跡。
但是今天張條霞卻是站在一片距離海面不過丈余的云海中,拋竿垂釣的,是一位身材魁梧、披頭散發的赤腳男子。
曹慈其實早就認出此人的身份,所以才會讓竇師姐留在身后。
那男人笑道:曹慈,又見面了。
曹慈身形落在云海邊緣,遙遙抱拳道:曹慈見過兩位前輩。
張條霞擺擺手,示意曹慈不必客氣。
男人一手持竿,一手輕拍腳邊某物,道:如今世道,都說道止陸沉,詩止白也,符止于玄,拳止曹慈。
曹慈說道:暫不敢當。
張條霞會心一笑。年輕人就得有這份心氣。
男人點點頭,你小子這脾氣,果然還是更對胃口些,不像某人。
曹慈頗為疑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前輩受傷了
男人點頭道:小傷,不礙事。
曹慈問道:前輩是專程找我
男人說道:算也不算。
張條霞剛要說話,那男人便身體微微后仰轉頭望向這位神到一層的止境武夫,張條霞立即收回話頭。
今天沒有他張條霞說話的份。
剎那之間,曹慈便來到竇粉霞身邊。
附近一道身影則悄然去往云海之上。
竇粉霞心弦緊繃,臉色陰沉,她竟有一種鬼門關打轉的感覺。
曹慈說道:沒事。
男人揉著下巴,好個白衣曹,我怎么不知道一個武把式,可以如此……龍伯道友,怎么說來著,風度翩翩
張條霞苦笑無。
這云海垂釣處,一位女子憑空站在男人身邊,她一腳將某物踹入水中,埋怨道:裝什么大爺。
竟是一顆頭顱。
張條霞眼皮子微顫。
男人朝曹慈那邊擺擺手,忙你的。
張條霞心情古怪,總覺得男人的這位道侶,看那曹慈,總有一種丈母娘看女婿的意味
跟著曹慈繼續趕路,竇粉霞如墜云霧,但是不敢輕易詢問,怕犯忌諱。
曹慈解釋道:為人間武道開路向天去者。
竇粉霞臉色瞬間雪白。
曹慈說道:前輩并無惡意。
竇粉霞無奈道:再沒有惡意,我也緊張啊。
曹慈說道:緊不緊張都沒用。
竇粉霞愣了愣,轉頭看了眼曹師弟的臉色,她便心領神會,曹師弟,不會安慰人就別安慰了,真的。
曹慈微笑道:好的。
竇粉霞膽子稍大幾分,那顆頭顱
曹慈說道:我猜是某座天下的一位新十四境。
竇粉霞沉默許久,開始念念有詞,不緊張不緊張。
某位剛剛合道沒幾天的十四境,就這么被打殺了就這么被那人擰掉了腦袋
云海邊,女子坐在男人身邊,說道:可惜不成,否則真是良配。
男人點頭道:著急什么。不嫁人才好。
女人問道:白景就在扶搖洲那邊,見不見
男人惱火說道:見個屁的見,虧得我們那么相信她,不守信用的東西!
女人柔聲道:那樣的世道,那樣的戰事,也怨不得她啊。
男人悶聲道:我不管,白景要敢來,我非把她……
女人伸出雙指擰住男人的胳膊,狠狠一擰,給老娘說說看要如何
男人郁悶不。
全椒山,謝狗雙手抓住貂帽,使勁往下拉了拉,一副破天荒不敢見人的模樣。
小陌伸手揉了揉貂帽,說道:有我在。
謝狗低聲說道:畢竟是我有負所托。
小陌說道:那我們就更不能躲了。
海上,曹慈和竇粉霞御風來到一座巨大島嶼附近,很快被一位身形隱匿于云海中的玉璞境修士攔下,看過了關牒才放行。
此處島嶼,山水大陣有三層之多,兩明一暗,用以勘驗根腳身份和判斷大致修為。
竇粉霞本就是大端王朝頭等豪閥出身,師父又是兼管一國軍政的女子武神,竇粉霞對行伍戰場是再熟悉不過,面對這些勘察手段,她反而覺得再天經地義不過。去年夏秋之際,東海黥跡那條歸墟通道,便差點被一道兇悍無匹的水法給強行打斷。一旦水路破碎,再想縫補,這期間耗時耗力耗錢,代價之大不可估量,后果
無法想象。
而浩然天下至今不知是蠻荒哪位妖族出手為之。
當時還是鄭居中及時出手,才讓對方沒有得逞。
那位流霞洲修士,突然喊了一聲曹慈,再報上自己的名字和師門道號。
曹慈停下腳步。
修士自顧自笑起來,沒事,記住個名字就行。
曹慈點頭道:好的。
落下身形在島嶼渡口集市中,竇粉霞環顧四周,密語道:廖師妹該來這邊沾沾仙氣的。
曹慈疑惑道:怎么講
竇粉霞忍俊不禁,曹師弟,你也太孤陋寡聞了。
曹慈說道:我一直有關注蠻荒那邊的戰事形勢。
竇粉霞嫵媚白眼一記,與師弟賣了個關子,沒有解釋緣由。
原來這條南海神鄉的歸墟出口,蠻荒天下那邊,按照最早文廟的安排,頂尖戰力有四位,分別是符箓于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和劍仙白裳。先是于玄在天外星河,成功合道十四境,接下來便是白裳閉關,證道飛升。之后就是大天師趙天籟回山合道,功德圓滿。再后來則是火龍真人回了一趟北俱蘆洲
,又是合道成功!
四位修士,悉數破境!
這你娘的,這神鄉地界,不是一塊風水寶地是什么!
而浩然歸墟入口附近,以人力填海出一座仙家渡口,等待往返兩座天下的跨洲渡船。
名副其實的水神押鏢。連同地位尊崇、權勢煊赫的四海水君在內,都要出工出力。
造就出一條條適宜跨洲渡船辟水遠游的水脈。只是山澤野修和無關人等,如果只是想要來這邊游覽風光,那就奢望能夠靠近這條玄之又玄的浩渺水路了。文廟早有嚴令,一經發現行蹤,譜牒存在嫌疑,一律
從嚴處置,膽敢反抗,駐守修士便可斬立決。曹慈和竇粉霞此行,目的地就在神鄉,雖說他們的師父在日墜那邊,只因為于玄在天外,如今身份和所處位置都很特殊,不宜輕易出手,所以曹慈很大程度上,
趕赴蠻荒戰場,就是一種補缺。中土文廟提出這個建議,于玄毫無異議,神鄉那邊上上下下,更是歡迎。
曹慈這種人,身上自有一種讓人信任的人格魅力。
距離下一艘跨洲渡船返回再啟程,還有五個時辰之久,竇粉霞知道曹慈是不喜交際的性子,就打算挑一棟酒樓頂層要間雅屋。
在酒樓門外的街道上,與他們迎面走來一位身材魁梧、肌膚黝黑的女子,她斜背行囊,神色木訥,腳步沉穩。
在行家看來,她氣息綿長且古怪,竟無清濁之分。
可能高大女子是出于家教禮數,遇到直面而來的行人,她就會挪步,后者往往被女子氣勢所迫,也會選擇讓道,就變成再次相互攔路。
一來這種禮讓場景挺有意思,再者那女子比很多男子都要高出很多,竇粉霞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只覺得個頭真高,很像師父啊,當然雙方容貌絕對不像。
曹慈臉色如常,心中實則倍感意外。那高大女子也只是看了眼曹慈,僅此而已,雙方就這么擦肩而過。
竇粉霞隨意說道:曹師弟,我覺得她要么是一位得道之人,要么是一位當之無愧的武學大宗師。
曹慈嗯了一聲,說道:后者可能性更大,如果師父在這里,就會看得更準確些。
竇粉霞心頭一震,那女子,有可能是神到一層的武夫!
曹慈說道:神到巔峰還是圓滿,不好說。
竇粉霞轉頭望去,高大女子已經轉入另外一條街道,有著棱角分明的側臉。
要說如今浩然天下,走在路上,冒出個新鮮面孔的十四境修士,竇粉霞偶然遇見了,都不至于讓她如此震驚。竇粉霞壓下心中訝異和好奇,進了酒樓落座,開啟一壇仙釀的泥封,低頭嗅了嗅,香氣撲鼻,確實物有所值,曹慈不喝酒,她只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問道:若
是交手,勝算如何
曹慈搖頭說道:這種事,不好說,輸贏都沒有一定。
竇粉霞喝完一碗酒,感嘆道:一個個的,都出山了。
見曹慈并不是特別在意那位女子,竇粉霞問道:在想什么
曹慈輕聲說道:擔心在大端那邊,翩翩和阿咸會不習慣。
竇粉霞大笑不已,不愧是當了師父的人,試探性問道:那就喝點酒
不曾想曹慈看了眼酒桌,竟然沒有拒絕,可以小酌,大碗換酒杯。
曹慈此舉太過反常,害得竇粉霞都想要收個徒弟了。
一行人登上夜航船。
到了船上,劉羨陽看什么都覺得新鮮。穿梭各城,皆需譜牒。
上次誤上夜航船,陳平安詢問那位張船主,能不能在條目城開間鋪子,老夫子說沒有問題,很歡迎。只是陳平安這次趕赴扶搖洲,在西岳地界海濱持符登船,才得知一事,中四城當中的靈犀城,別稱第一城,那位女子城主已經離開夜航船,并且她下船前就與張船主談妥,會將靈犀城交予陳平安打理,若是不愿意浪費精神,將此城棄而不管,荒廢便荒廢了。以后等到找到某個覺得合適的城主人選,陳平安只需與張船主
通個氣就可以。
陳平安猶豫再三,還是不敢真正接手一座靈犀城,幫忙代管一時,倒是問題不大。
進入靈犀城,自古文無第一,上任城主偏要別號第一城,其心高氣傲,可想而知。
劉羨陽和小陌還有謝狗開始逛街,陳平安獨自站在那座虹橋廊道中,心聲語一句。
船主張夫子和一位年輕僧人便來到此地,僧人雙手合十,佛唱一聲。陳平安合掌還禮。
僧人笑道:不知隱官要問什么
陳平安說道:山上都說修道之人兵解轉世,后身再想記起前生,入山重續道緣,無異于金針墜大海,萬古無還期。
年輕僧人靜待下文。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想與和尚問詢一事,劍氣長城的愁苗,有沒有轉世。若有轉世,今身落在何方。
年輕僧人似乎早有預料,微笑道:可能是遠在天邊,踏破鐵鞋無覓處,興許是近在眼前,得來全不費工夫。
全然不覺得是一句無用話,陳平安等了片刻,自然想要一個更明確的答案,哪怕是一條粗略模糊的線索都好。僧人卻已經告辭離去,只說一句隨緣而走。
張夫子亦不在此逗留,與僧人聯袂離開靈犀城。
陳平安不便挽留,憑欄而立,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
很想再見愁苗,不管是接引上山,還是一起去往五彩天下飛升城,都可以重新修道,繼續練劍。人生如書如句讀。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