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系越好,心魔越大。
就像當年離開宮柳島的劉老成。
不得不親手斬殺自己入魔的摯愛道侶。
傳雖然不知真假,這是書簡湖的第一大禁忌。
但是這位老嬤嬤卻深信不疑。
陳平安返回青峽島,已經是暮色。
又咽下一顆水殿秘藏的丹藥,陳平安提起一支紫竹筆,呵了一口氣,開始書寫在珠釵島積攢出來的腹稿。
之所以要與劉重潤詢問、請教兩國大勢,因為這是他在書簡湖想要看到的第三條線,事情的發生,距離當下最遙遠,但是很快就有可能用得著。
之前第一條線,是顧璨和他周邊眾人,最復雜難解。
第二條是那對云樓城重逢的父女,相對最簡單清晰。
來龍去脈。
脈絡。
這是陳平安如今自己私底下復盤藕花福地之行,得出的一個最大結論,遇見眾人萬事,我只管單刀直入,暫時撇開一切善惡,只去深究此人為何說此話、做此事、有此念頭。
一旦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如那癡心劍。
一樣可以為我所用。
但是在這個極其耗費心神的漫長過程中,他陳平安必須比以往想得更多,走得更慢!
陳平安暫時停筆,拿起手邊的養劍葫,喝了口酒就放下。
神色愈發憔悴,臉頰凹陷,臉龐上甚至還有些許的胡里拉渣,可是當下提筆寫字,眼神熠熠光彩。
————
中土一座最為巍峨的山岳之巔。
一位窮酸老儒士正在一邊掐指推衍,一手捻須苦著臉,絮絮叨叨,哀怨道:這就不太善嘍。
身形魁梧的金甲神人坐在不遠處,俯瞰著廣袤轄境,既然形勢不妙,你又看不到具體事,為何不干脆偷溜過去反正你做這種勾當,沒人會感到奇怪,你又皮厚,給文廟晚輩指著鼻子罵,都不在乎。
老秀才白眼道:閉嘴,跟你聊天,就跟東海那老家伙差不多德行,就是對牛彈琴。
金甲神人不以為意。
換成任何一位飛升境之下的修士,膽敢在這座穗山上,要這位中土山岳萬千神祇的首尊閉嘴,估計已經被劈了個半死了。
至于飛升境,一劍劈出穗山地界,又有何難。
老秀才隨手丟出一把石子在地上,嘀咕道:你以為那個觀道觀的臭牛鼻子,是白送那把桐葉傘的那三百年光陰長河,是白給我那關門弟子瞧的可都是包藏禍心,用心險惡著呢。
金甲神人譏諷道:還不是你自討苦吃。
老秀才罵娘道:你除了有幾斤蠻力,懂個屁。
金甲神人哦了一聲,那你倒是離開穗山啊,亞圣不是派人來捎話,要找你去文廟談心嗎
老秀才搖晃肩膀,洋洋得意道:嘿,就不就不,我就要再等等。能奈我何
金甲神人瞥了眼老秀才,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塊銀錠劍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之前的因果了
老秀才收斂神色,點點頭,小事而已。
金甲神人笑道:你倒是心大。
老秀才冷笑道:我要是不心大,容得下這座浩然天下那么多假的讀書人
金甲神人問道:齊靜春既然全然不在了,你真不怕那個都不承認你是先生的閉關弟子,走岔了
老秀才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到盤腿而坐的金甲神人跟前,一站一坐,剛好讓他用手指敲打后者的腦袋,一戳一戳,罵道:你可以侮辱我的學問和修為,但是不可以侮辱我收取弟子的眼光!
金甲神人被一口氣戳了十幾下頭盔,淡然道:你再戳一下試試看
老秀才果真又戳了一下,然后立即往后蹦跳后退,一本正經道:你自己說的,怪不得我。
金甲神人嘆了口氣,轉過頭,破天荒哀求道:算我求你了,你趕緊從我的穗山滾蛋吧
老秀才沒來由大怒道:求人有用,我需要躲在你家里啊我早就去跟老頭子跪地磕頭了,給禮圣作揖鞠躬了!有用嗎
金甲神人轉回頭,有火氣,別往我身上撒。
老秀才搓手呵呵而笑,不把你當撒氣筒,我難道真去找老頭子和禮圣撒潑啊,我又不傻。
金甲神人已經徹底忍無可忍,緩緩起身,手中多出一把巨劍,不曾想老秀才已經倒地而睡,哎呦喂,推衍一途,真是耗費心力,累死個人,我打個盹兒,如果我打呼嚕,你忍著點啊。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重新坐回原地,沉默許久,問道:真就把那位大祭酒晾在穗山大門外邊喝西北風
老秀才背對著這尊山岳大神,呼呼大睡,雙手掐指不斷,不忘記提醒那個大個子,我已經睡著了,所以你問我問題,我不回答,情有可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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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浩蕩。
可能比浩然天下任何一處天幕,甚至比四座天下都要更加壯闊無邊。
一位高大女子,一手撐著桐葉油紙傘,一手掌心拄劍于金橋之上。
長劍抵住金色長橋的欄桿,從劍尖處,濺射出如同大日光明的璀璨光芒。
如同一直在磨礪劍鋒。
她不是不可以走出去。
只是前些年,一位將死之人,就站在這座金色拱橋之上,與她說了一番肺腑之。
世間最好的磨劍石,不是斬龍臺。
對于醇善之人,是人心最純粹部分的諸多惡念。反之亦然,皆可砥礪出最純粹的劍心。劍氣長城的萬千劍修,善惡不定,依舊劍氣如虹,就是證明。
在陳平安長大之前,最多最多,你只能出劍一次。一次,分寸正好。而且我希望這一次,越晚越好,最好是結丹之后,玉璞之前。再往后,就作廢了。
如果有第二次,就不會是某位學宮大祭酒或是文廟副教主、又或是重返浩然天下的亞圣了。
那個雙鬢霜白的儒士,當年指了指天空,禮圣的規矩最大,也最穩固。一旦他露面……
怕不怕,值不值得,并不一樣。所以懇請前輩還是要多思量,再思量。
在這些語之后,還有一些。
其中一句,最讓她心動。
當初前輩選擇并無惡感也無好感的陳平安,作為新的主人,自然只是因為我齊靜春說動了前輩,去賭那個萬分之一。可是前輩當真就不想親自確定一下,陳平安到底值不值得前輩托付所有希望,此后哪怕百年千年,再過一萬年,都不會失望!
此后兩句話,則是讓她都有些動心,并且動容。
前輩那個時候,肯定是不太想的。但是前輩必須知道,在陳平安內心深處,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證明自己不曾讓我齊靜春,讓你失望。
哪怕那個時候,陳平安已經對自己失望。
想到這里。
高大女子輕輕一按手中長劍,竟是劍尖連同一大截劍身,直接釘入了那座金色拱橋的欄桿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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