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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9章 還鄉(一)

陳平安和崔東山去了趟老槐街的自家鋪子。

陳平安坐在門口的小竹椅上,曬著秋天的溫暖日頭,崔東山趕走了代掌柜王庭芳,說是讓他休歇一天,王庭芳見年輕東家笑著點頭,便一頭霧水地離開了蚍蜉鋪子。

這天的生意還湊合,因為老槐街都聽說來了位世間罕見的俊俏少年郎,故而年輕女修尤其多,崔東山灌迷魂湯的本事又大,便掙了不少昧良心的神仙錢,陳平安也不管。

第二天在符水渡那邊,談陵與唐璽一起現身,當然還有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

寒暄過后,陳平安就與崔東山登船,宋蘭樵一路跟隨,這位見多識廣的老金丹,發現了一樁怪事,單獨瞧見年輕劍仙與那位白衣少年的時候,總是無法將兩人聯系在一起,尤其是什么先生學生,更是無法想象,只是當兩人走在一起,竟然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契合,難不成是兩人都手持綠竹行山杖的緣故

宋蘭樵沒敢多說什么,只是說了件事,誠心誠意道了一聲謝。

原來宋蘭樵剛剛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了把椅子,雖說只是頂替了唐璽的墊底位置,與唐璽一左一右,好似成了春露圃祖師堂的兩尊門神,可這一步跨過去,是山上仙家與世俗王朝的聲望暴漲,是每年額外多出的一大筆神仙錢,也是一些人間家眷的雞犬升天。

所以宋蘭樵面對那位年輕劍仙,說是受了一份大恩大德,絲毫不為過。只是宋蘭樵聰明的地方也在這邊,做慣了生意,務實,并沒有一個勁兒在姓陳的年輕人這邊獻殷勤。

渡船上,宋蘭樵為他們安排了一間天字號房,思量一番,干脆就沒有讓春露圃女修出身的婢女們露臉。

屋內,崔東山為陳平安倒了一杯茶水,趴在桌上,兩只雪白大袖占據了將近半數桌面,崔東山笑道:先生,論打架,十個春露圃都不如一個披麻宗,但是說買賣,春露圃還真不輸披麻宗半點,以后咱們落魄山與春露圃,有的聊,肯定可以經常打交道。

陳平安喝著茶水,沒有說什么。

崔東山說道:談陵是個求穩的,因為如今春露圃的生意,已經做到了極致,山上,一門心思依附披麻宗,山下,主要籠絡大觀王朝,沒什么錯。但是架子搭好了,談陵也發現了春露圃的許多積弊,那就是好些老人,都享福慣了,或是修行還有心氣,可用之人,太少,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扶持唐璽,也會忌憚太多,會擔心這位財神爺,與只會拼命撈錢且尾大不掉的高嵩,蛇鼠一窩,到時候春露圃便要玩完,她談陵時辰一到,春露圃便要改朝換代,翻個底朝天,談陵這一脈,弟子人數不少,但是能頂事的,沒有,青黃不接,十分致命,根本扛不住唐璽與高嵩聯手,到時候弟子不濟事,打又打不過,比錢袋子,那更是云泥之別。

所以唐璽與林嵯峨結盟,是最穩妥的,林嵯峨雖說脾氣惡劣,但到底是個沒有野心的,對于春露圃也忠心,再加上一個對她談陵感激涕零的宋蘭樵,三人抱團,春露圃便有了些新氣象,若是咱們落魄山再遞過去一個枕頭,幫著春露圃順勢打開寶瓶洲北方的缺口,哪怕只是一個很小的缺口,都會讓熟稔商貿的春露圃諸多山腰、山腳的修士,感到振奮人心。而寶瓶洲如今處處大興土木,春露圃有人有物有錢,與咱們落魄山雙方各取所需,正是最合適的生意對象。不過也需要注意春露圃在寶瓶洲的水土不服,所幸大驪朝廷,從衙門文官到沙場武將,與春露圃修士是尿得到一個壺里去的。

先生布局之深遠,落子之精準、縝密,堪稱國手風范。

聽到這里,陳平安終于忍不住開口笑道:落魄山的風水,是你帶壞的吧

崔東山委屈道:怎么可能!朱老廚子,大師姐,大風兄弟,都是此道的行家里手!再說了,如今落魄山的風水,哪里差了。

陳平安說道:我沒刻意打算與春露圃合作,說句難聽的,是根本不敢想,做點包袱齋生意就很不錯了。如果真能成,也是你的功勞居多。

崔東山抬起一只手臂,伸出手指在桌面咄咄咄點了三下,畫出一個三角形,唐璽,林嵯峨,宋蘭樵,是個三。談陵一脈,高嵩一脈,唐璽小山頭,又是一個三。落魄山,披麻宗,春露圃,還是一個三。先生聚攏起來的各方勢力,北俱蘆洲南端,寶瓶洲北部,是一個更大的三。天底下的關系,就數這個,最穩固。先生,還不愿意承認自己是下棋的國手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誤打誤撞罷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先生虛懷若谷,學生受教了。

陳平安笑罵道:滾你的蛋。

崔東山剛要說話,不料陳平安立即說道:還來!

崔東山只覺得自己一身絕學,十八般兵器,都沒了用武之地。

果然還是先生厲害。

崔東山突然問道:到了骸骨灘,要不要會一會高承我可以保證先生往返無憂。

陳平安搖頭道:暫時不去京觀城。

崔東山問道:因為此人為了蒲禳祭劍,主動破開天幕還剩下點豪杰氣魄

陳平安說道:沒這么簡單,要更復雜,以后再說。

崔東山自然沒有異議。

在經過隨駕城、蒼筠湖一帶的上空,陳平安離開屋子,崔東山與他一起站在船頭欄桿旁,俯瞰大地。

占地廣袤的蒼筠湖,在渡船這邊望去,就像一顆玉瑩崖溪澗里安安靜靜躺著的碧綠石子。

還欠那邊的某座火神廟一頓酒。

只能先欠著了。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以后莫要如此涉險了。

陳平安說道:當然應該點頭答應下來,我這會兒也確實會上心,告訴自己一定要遠離風波,成了山上修行人,山下事便是身外事。只是你我清楚,一旦事到臨頭,就難了。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雙腿彎曲,兩只露在欄桿外邊的袖子,就像兩條小小的雪白瀑布。

陳平安問道:周米粒在落魄山待著還習慣嗎

崔東山點點頭,習慣得很,總覺得每天抄書的裴錢就是讀書人了,眼巴巴等著裴錢將來親筆給她寫啞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呢。小姑娘狗腿得一塌糊涂,每天都是裴錢的小尾巴,屁顛屁顛扛著行山杖,如今又從騎龍巷右護法,被先生提拔成為落魄山的右護法,現在可好,與人說話之前,都要咳嗽兩聲,先潤潤嗓子,再老氣橫秋語一番,都是跟我那位大師姐學的臭毛病。

陳平安笑道:挺好。

崔東山好奇道:真要將小姑娘載入落魄山祖師堂譜牒,成為類似一座山頭供奉的右護法

陳平安說道:當然。這不是兒戲。以前還有些猶豫,見識過了春露圃的山頭林立與暗流涌動之后,我便心思堅定了。我就是要讓外人覺得落魄山多奇怪,無法理解。我不是不清楚這么做所需的代價,但是我可以爭取在別處找補回來,可以是我陳平安自己這位山主,多掙錢,勤勉修行,也可以是你這位學生,或者是朱斂,盧白象,我們這些存在,便是周米粒、陳如初她們存在的理由,也會是以后讓某些落魄山新面孔,覺得‘如此這般,才不奇怪’的理由。

我不排斥以后落魄山成為一座宗字頭山門,但是我絕對不會刻意為了聚攏勢力,便舍棄那些路邊的花草,那些花草,在落魄山上,以前不會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以后也不會。何況她們從來也不是路邊的美好風景,她們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能夠照顧那些值得照顧的人,我尤其心安。

陳平安轉頭說道:我這么講,可以理解嗎

崔東山使勁點頭,理解且接受!

陳平安感慨道:但是一定會很不輕松。

崔東山說道:每一句豪壯語,每一個雄心壯志,只要為之踐行,都不會輕松。

有些話,崔東山甚至不愿說出口。

所有久別重逢的開懷,都將是未來離別之際的傷心。

但這不妨礙那些還能再見的相逢,讓人歡喜,讓人飲酒,讓人開心顏。

但是別忘了,有些時候,離別就只是離別。

陳平安也跟著趴在欄桿上,眺望遠處大日照耀下的金燦燦云海,問道:當了我的弟子,不會不自在

崔東山說道:不會。

陳平安笑道:境界懸殊,學問懸殊,你這學生當然還好。

崔東山說道:先生這么講,學生可就要不服氣了,若是裴錢習武突飛猛進,破境之快,如那小米粒吃飯,一碗接一碗,讓同桌吃飯的人,目不暇接,難道先生也要不自在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不自在,師父的面子往哪里放講道理的時候,嗓門大了些,就要擔心給弟子反手一板栗,心里不慌

崔東山哈哈大笑。

先生北游,修心極好。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我這個人死腦筋,喜歡鉆牛角尖,總有一天,在落魄山那邊,也會有些芥子小事,變成我的天大難題,到時候,你給些建議。

崔東山點頭道:圣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勞。

崔東山轉過頭,臉頰貼在欄桿上,笑瞇起眼,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陳平安笑了笑,說道:別胡亂篡改道德文章的本意,糟踐圣賢的良苦用心。

崔東山說道:先生,可別忘了,學生當年,那叫一個意氣風發,鋒芒畢露,學問之大,錐出囊中,自己藏都藏不住,別人擋也擋不住。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學宮大祭酒,唾手可得,若真要市儈些,中土文廟副教主也不是不能。

陳平安搖頭道:國師說這個,我信,至于你,可拉倒吧,船頭這兒風大,小心閃了舌頭。

崔東山嘿嘿而笑,話說回來,學生吹牛還真不用打草稿。

陳平安問道:中土神洲是不是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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