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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小說網 > 劍來陳平安 > 第690章 還不過來挨打

第690章 還不過來挨打

垂垂老矣。

要被逼瘋了。

一位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的男子,微笑道:沈老宗師,如今我們可是老熟人了,喊你一聲沈老哥,不介意吧

不愧是一位即將破境的金身境武夫,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覷,紛紛落的雪花如近火盆,自行消融天地間。

沈刻僵硬轉頭,望向那個俊逸出塵的仙人,老人嘴唇微顫,陳劍仙,發發善心,求你饒過我吧。

男子雙手籠袖,斜靠欄桿,理由。

沈刻欲哭無淚,哀求道:陳劍仙,我們無冤無仇,分明是第一次見面啊,在那永嘉縣馬府,我都沒有出手挑釁陳劍仙,甚至連那語冒犯都算不上,陳劍仙何必將我囚禁在此,每天只能等死。

陳平安笑道:你跟我無冤無仇不假,但是你跟這個世界結仇很深。

沈刻聽聞此,霎時間竟是悲從中來,老淚渾濁,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這輩子學了拳腳功夫,自少年起行走江湖,約莫有甲子光陰了,沈刻不敢說自己心如磐石,比那練氣士的道心更加堅韌,卻也結結實實見識過不少的古怪陣仗了,只是當下處境,是沈刻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滲人,就像陷入一場沒有鬼物出沒的噩夢,醒不過來。

陳平安說道:好扳指,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沾著點亡國龍氣。難道沈老哥還殺過皇帝

沈刻有些心虛,苦笑道:一個小國宮內造辦處物件,不值幾個錢,陳劍仙想要盡管拿去,剁掉我的手指一并拿去都成,只求陳劍仙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這座京城,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有哪些細節是需要改善的

真實未必全部來自正確和合理,可能真實也來自荒誕,無理,感性,毫無脈絡可。

沈刻聽得一顆腦袋簸箕大,哪里是不合理的陳劍仙,你老人家捫心自問,這兒有哪里是合理的!

陳平安笑道:跟你一個武學宗師聊這個,好像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人口稠密的一國首善之地,大雪時節,鳥雀難覓,橋下流水結冰,頭頂短日冷光。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想要好人有好報,必須惡人有惡報。沈刻,你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不等沈刻語,從這一刻起,整座京城所有人,全部都變成了沈刻的面容。

惡人自有惡人磨。

前后惡人同一人。

沈刻轉頭望去,那位青衣仙人已經走下橋,轉頭與沈刻對視,笑道:若說武學是殺人技,你不是喜歡殺人嗎這滿城螻蟻,二十余萬,練氣士境界不高,至多就是下五境,你可以殺個夠了,殺到你手抽筋、殺到你吐為止。唯一的麻煩,就是那些玉宣國披甲武卒,他們可能會有武藝傍身,最后提醒一句,沈老哥記得多找幾把趁手兵器,動作一定要快,兵器不必多鋒銳,但是一定要牢固。等到殺盡之時,大概就是你脫困之日,大概。

對方語之間,沈刻驚駭發現整座京城如被折疊紙張一般,最終京城地面變成了一個圓球,城內各色人物,沿著街巷,四面八方蜂擁而來,人如蝗群,涌向沈刻,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圓球之內,分不清鵝毛大雪到底是從天而飄落,而是從地而浮起了。

大雪中,不復見劍仙蹤跡,唯有似誦唱似歌吟的嗓音,隨雪飄搖。

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輕輕搖晃一枚風吹鈴子。

從此行樂,高臥加餐,作飲中仙,聽天籟,四時皆清佳,愁能奈我何愁字這廝膽敢叩關犯境,來即殺退。

杏花巷馬氏祖宅堂屋內,眼前這一幕,讓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顫。

衣飾比誥命夫人還要雍容華貴的婦人,雙手使勁攥住白綾,在那兒不停謾罵,毒咒,男人只是苦苦求饒。

秦箏繃直雙腿,以腳尖點地,馬巖脖頸處已經被勒出一圈鮮紅印痕。

結果那位陳劍仙讓蒲柳別干站著了,去撬開那對夫婦站立位置的地磚,免得一個吊著一個站著,憑此輪流休歇換氣。

老嫗不敢不照辦,只得聽命行事,在夫婦腳下取走青磚,再挖了兩個小坑,坑不大,但是不淺。

陳平安說再挖,但是可以慢慢來。

老嫗便繼續挖坑如掘墓。

陳平安斜靠在房門那邊,隨口問道:告訴馬氏如何積攢陰德,在城隍廟那邊蒙混過關,是鬼物姜桂的意思,還是那個提糞桶老人的指點

老嫗蹲在地上繼續忙碌,老老實實回答道:回劍仙的話,我試探過幾次這位馬府學塾夫子的學問深淺,姜桂雖是鬼物出身,學問也算駁雜,但是受限于眼界履歷和修為境界,卻教不會馬氏這等秘事,我猜還是那個種昶的手段,馬府供奉當中,就數這老兒,我看不真切。

只是蒲柳打死都不敢詢問一句,馬氏夫婦就在這里……吊著,直接盤問他們不是更好

老嫗百思不得其解,這位陳劍仙不是讀書人嗎怎的如此用心險惡,手段歹毒。

只是老嫗很快就強迫讓自己打散這些不該有的念頭,事已至此,自己能不能活下來,還兩說呢。

以前只是覺得一座馬府,烏煙瘴氣,比較臟,哪里想得到其實是這般兇險,危機四伏

馬氏夫婦自認隱蔽的三封飛劍傳信,分別寄給玉宣國薛氏皇帝,京師城隍廟武判官,鹿角山的山神府糾察司。

老嫗蒲柳也確實有明、暗兩手準備,只可惜都被那位陳劍仙給攔截下來了,就當著她的面,拿出六封密信。

陳平安坐在畫案那邊,悠悠然研磨提筆,幫忙圈畫朱批,斟字酌句,推敲內容,最終重新書寫了三封書信。

傳說得道仙人,神通廣大,一手袖里乾坤,能夠包羅萬象。

但是如此一來,欽天監和京師城隍很快就會發現永嘉縣馬府這邊的異象。

所以老嫗至今還想不出,陳平安到底是如何隔絕天地的。

陳平安笑道:看不懂刷馬桶當雜役的種昶,你就看得懂當廚娘的于磬了

老嫗疑惑道:陳劍仙是說那個燒得一手好私房菜的狐媚子婦人

陳平安說道:只有她才是馬苦玄親自邀請過來的家族供奉,你們幾個都算不上什么主心骨,湊數的。

老嫗試探性問道:敢問陳劍仙,那婦人于磬,莫非是位飛升境

如果不是一位飛升境,攔阻陳平安復仇,貌似根本不夠看吧。

你還真敢想。

陳平安搖頭笑道:于磬跟你一樣是元嬰境。二十多年前的寶瓶洲元嬰境,明面上才幾人又不是什么小魚小蝦,可能放個屁都可以掀起大風大浪了。

蒲柳挖坑如鑿井,深度足夠了,老嫗用眼角余光打量著對面的婦人,當下局面,是一個死結,殘忍之處,不在死人而已,而是這雙夫婦,注定必須先死一人。

當然可以是馬巖或是秦箏主動赴死,早死與晚死之人,攜手共赴黃泉,鬼門關外見了面,相互間并無怨懟心,夫妻一場,好歹算是同富貴共患難一場。

只是還有一種情況就比較糟心了,一人勒死另外一人,如此一來,黃泉路上,是恨那個罪魁禍首的陳平安更多,還是夫妻之間怨恨對方更多一些,就難說了。

馬巖一發狠,畢竟是男子,身體沉重,且氣力更足,雙腳踩在坑內,然后開始拉拽梁上白綾往自己這邊,將那婦人高高提起。

秦箏被一點一點吊起,雙腳離地,婦人嗚咽細微,眼眶通紅,她手上掙扎的動作,與聲響一并漸漸弱去,最終徹底沒了聲響。

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婦人的那顆腦袋即將觸及了那根無形的橫梁,就這么淪為吊死鬼。

馬巖站在井中,兩只手死死拽著那條白綾,他只露出一顆腦袋,雙腳在井底踮起腳尖。

老嫗輕聲問道:陳劍仙,老身再往下挖兩三尺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堂屋大門那邊,安安靜靜,抬頭看著婦人的死狀,淡然道:不用,慢慢等著就是了,聽說馬巖年輕那會兒也曾燒造瓷器,看看臂力如何,能夠堅持多久。

老嫗默然無,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上輩子造了多大孽,這輩子才會進了馬府,再遇見這么個與馬氏尋仇的。

陳平安問道:蒲仙師這輩子見過最殘忍的酷刑是什么

老嫗輕聲答道:一種是剝離魂魄如擰繩,作了燈芯,點燃一盞油燈。能夠讓修士只求速死。

陳平安點頭道:在北俱蘆洲鬼蜮谷里邊,曾經親眼見過,點燈水中,十分滲人,慘不忍睹。

老嫗說道:還有一種山上水牢,強行破開一二氣府作為通道,往里邊澆筑大量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內,形成潮水倒灌之勢,百骸逐漸腫脹,硬生生撐破魂魄,在這期間,氣血鼓蕩,經絡寸斷,筋骨崩裂。聽聞山澤野修喜好以此法針對那些體魄堅韌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說道:這種死相,有點類似家鄉那邊的一種瓷器開片。前輩你見多識廣,勞煩再多說幾種門道。

老嫗哪敢藏私,便又多說了七八種山上手段。

陳平安聽得很仔細,等到老嫗已經詞窮,這才笑問一句,都是道聽途說而來還是都曾親手驗證過

老嫗滿臉尷尬道:聽說,都是聽說。

有人心無人性,才會人鬼難分。有境界無道行,何來仙凡殊途。

陳平安說道:耳聞不如眼見,眼見不如親歷,等下你都嘗嘗這些手段的滋味。

蒲柳如挨悶棍,而且還是那種劈頭蓋臉的一棍,先前在屋內受那火刑煎熬體魄之苦,就已經讓老嫗刻骨銘心,如何消受得起這七八種酷刑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前輩活了一大把歲數,怎么還這么開不起玩笑。

老嫗苦相道:陳劍仙,老身年紀是不小了,膽子卻不大,最是惜命。

陳平安說道:去,給秦夫人腳上綁幾塊磚頭。

老嫗忙不迭去給吊死的婦人腿上綁上磚頭,如此一來,好似懸梁自盡的婦人重量,可就要超過馬巖了。

陳平安問道:如果你還能活著離開馬府,有什么打算

老嫗小心翼翼說道:尋一處僻靜地方,隱姓埋名,老實修行。

陳平安笑道:那跟在馬府有什么不同難道在這里,你就不是老實修行了

老嫗試探性說道:懇請陳劍仙不吝賜教,老身定然照做不誤,便是陳劍仙建議老身去一處尼姑庵剃發修行,也是愿意的。

讓你去青樓當個老鴇呢

這有何難,紅塵歷練,亦是修行。

有那嫖客非要你接客呢

也忍了他。

陳平安搖了搖頭。

老嫗便揪心不已。

陳平安問道:是覺得問道于盲,還是以莛撞鐘

老嫗低聲嚅嚅。

雙方扯著閑天,老嫗顫聲道:陳劍仙,他們兩個都被吊死了。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拘了他們的魂魄。

老嫗小聲提醒道:陳劍仙,屋里頭死了人,相信京師城隍廟那邊很快就會知道這邊的動靜了,鬼差趕來,若是瞧見了

何況這白晝時分,城隍廟按例還有一尊日游神負責巡視地界。

酆都地府秉公辦差,可是不念任何情面的。

陳平安說道:他們知道了也進不來。

蒲柳不敢多說半句,施展地仙手段,拘了馬巖和秦箏的魂魄,兩頭身形飄忽的鬼物站在屋內,馬巖低著頭,畏畏縮縮,不敢看婦人。

秦箏死死盯住那個心狠手辣至極的賤種。

陳平安笑道:人都死了,結果還是去不成京師城隍廟,當不了酆都錄名的冥官,是不是有種白死了的憋屈感覺

蒲柳輕聲問道:陳劍仙,老身是要點了他們的燈,還是將他們押入水牢

既然上了賊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陳平安說道:殺人不見血,就像吃面不就蒜,終究差了點意思。

老嫗愣了愣。

陳平安離開屋子去柴房那邊找了把刀,手里攥了一把鐵釘,再返回堂屋,劈了桌凳,動作嫻熟,做了兩口棺材。

老嫗越看越越迷糊。

陳平安讓老嫗扯斷白綾,一懸空一地底的兩具尸體,一摔落在地,一頹然倒地。

再讓蒲柳將兩具尸體都放進棺材里,陳平安這才說道:既然你們這么貪生怕死,那就讓你們遂愿,還了魂,回陽間。

一揮袖子,兩頭鬼物魂魄瞬間歸體,陳平安蓋上棺材蓋,期間馬巖想要掙扎著坐起身,卻被陳平安一柴刀打回去躺著,然后開始用刀背敲打鐵釘。秦箏嗓音沙啞,開始破口大罵,并無用處,她便尖叫哀嚎起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陷入一片漆黑,躺在棺材內,伸手不見五指。

陳平安說道:第二種。

蒲柳再次默然。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棺材,你覺得他們能夠撐多久是餓死,渴死,還是被活活嚇死

老嫗皺著臉,不敢說話。

陳平安來到門口,看著外邊的天色。

老嫗便眼觀鼻鼻觀心,開始屏氣凝神,兩副棺材里邊各有聲響,有劇烈捶打聲,動靜漸漸小去,也有婦人指甲劃過木板聲響……隨著時間的推移,老嫗愈發心悸,這都過去多久了就算玉宣國皇帝打定主意袖手旁觀,即便鹿角山糾察司自顧不暇,不肯趟渾水,可京師城隍廟那邊為何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陳平安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這就叫度日如年。

老嫗鬼使神差問出一句廢話,你真是落魄山那位陳劍仙

陳平安反問道:你知道落魄山陳劍仙是誰

老嫗唉聲嘆氣起來。

那對夫婦是遭罪,她可是糟心。

陳平安走到院門那邊,開了門就是杏花巷。

說是杏花巷,其實并沒有栽種杏花樹,也不知道是怎么來的名字。

很快就趕來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看著門口那邊的陳平安,老人似乎在確定真假,是否仍然屬于幻象。

原來老人已經在這座縣城鬼打墻了至少數十年光陰,只說杏花巷的馬蘭花,都從年輕婦人變成老媒婆。

陳平安問道:你叫種昶是上任圣人坐鎮驪珠洞天期間來的小鎮還是更早先前你看見馬蘭花的眼神,似乎是舊識來過小鎮不止一次

賒刀人種昶說道:當真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笑道:少說幾句糊弄傻子的屁話,就憑你幫助馬氏夫婦‘無心行善’來積攢陰德,我們就有的算賬了。

種昶沒有否認此事。

酆都冥府有一條鐵律,有心為善雖善不賞。那么馬氏夫婦想要死后順利擔任城隍廟官吏,光靠他們自己的心智和手段,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沉聲道:陳平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勸你適可而止。

陳平安轉頭說道:蒲柳,你不是一直覺得看不出種昶的底細嗎既然看不出,就打打看。

老嫗走到門口這邊,猶豫不決。

陳平安坐在門口,我猜他是一位金丹境的賒刀人,至于種昶是不是劍修,就得你來確定答案了。

一聽對方有可能是墨家賒刀人,蒲柳便是心一緊,等到聽說他還可能是劍修,老嫗便如喪考妣,滿臉灰色。

陳平安笑道:算了,就不讓你樹敵了,糟心也得有個限度。

蒲柳聽到這么一句善解人意的語,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揪心至極。

剎那之間,一襲青衫飄渺如煙霧,下一刻,陳平安就已經伸手按住種昶的腦袋,后者背靠墻壁,動彈不得。

陳平安抬起手臂,五指如鉤,直接將這位賒刀人的本命飛劍從關鍵氣府內拔出,再以雙指夾住那把袖珍飛劍。

種昶后腦勺在墻上撞出一個窟窿,一把本命飛劍又被對方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詭譎手段,給當場剝離出來,這讓種昶瞬間失神。

陳平安瞇眼道:品秩不錯。擱在劍氣長城,能被避暑行宮評個乙中。

蒲柳呆呆看著那邊的變故。

一位金丹劍仙,還有一層墨家身份,對上陳劍仙,就跟雞崽兒似的,勝負懸殊是必然,可你種昶好歹招架一二

陳平安問道:飛劍名字

種昶緩緩道:惡謚。

陳平安恍然大悟,你這個賒刀人,做得一手好買賣。

那撥馬氏子弟,有幾個確實是很有希望獲得朝廷賜予謚號的。

種昶說道:陳山主是依仗境界,百無禁忌,有恃無恐

陳平安問道:私謚算不算

種昶搖搖頭。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就是我看錯了,這把飛劍品秩很低,都入不了避暑行宮的丙等。

種昶說道:我很清楚陳山主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負責坐鎮避暑行宮,所以不必反復提醒我這一重身份,嚇不到我。

這話說得就有意思了,你我都是劍修,需要靠嘴皮子嚇唬人

陳平安雙指加重力道,飛劍惡謚有了從中折斷的跡象,與之大道牽連的劍修種昶,隨之神魂激蕩,飽受煎熬。

種昶臉色微變。

陳平安微笑道:老子當年在城頭那邊,嚇唬離真、流白這些劍修的時候,逗他們解悶,你還在馬府刷馬桶呢。

種昶看著那把已經出現一絲裂縫的本命飛劍。

陳平安說道:跟你提及劍氣長城和避暑行宮,是在提醒你如何自救,比如跟我說一句,曾經去過劍氣長城之類的。

種昶說道:年輕時去過。

陳平安一時語噎,沉默片刻,罵了句娘。

種昶說道:隱官大人就不驗證一下真偽

陳平安懶得說話,只是松開手指,歸還飛劍。

種昶將飛劍收入本命氣府之內溫養淬煉,從袖中摸出一粒丹藥,丟入嘴中細細嚼著,緩緩說道:記得米裕當時還是元嬰境,有個米攔腰的綽號,曾在戰場上遠遠見過他出劍,名不虛傳。

陳平安擺擺手,這筆賬以后再說,你可以離開玉宣國京城了,至于杏花巷馬氏欠你的賬,以后該如何討債,你自己看著辦。

種昶問道:就因為我去過劍氣長城,已經快要喪心病狂的陳劍仙,就變得這么好說話

陳平安笑道:老前輩嘴巴這么臭,在劍氣長城一定挨過打吧

種昶說道:后會有期。

陳平安說道:不用。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的兩副棺材。

陳平安問道:是準備幫忙求情也不是不行,你種昶去過劍氣長城兩次

種昶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家鄉這邊,曾經有一個老人經常拿來嚇唬孩子的說法,說很久以前的窯口,如果碰到諸事不順的情況,就會將一雙童男女祭窯,憑此燒造出來的一窯瓷器,就會更鮮亮。

陳平安笑道:不愧是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

種昶神色恍惚,可惜沒能跟老大劍仙說上一句話。

下一刻,種昶就離開了小鎮,卻不是返回原地的烏紗巷馬府,而是永嘉縣衙附近的一條陋巷。

而杏花巷這邊,兩位再次死而還陽的馬巖和秦箏,被陳平安掐住脖子,一路拖拽到小鎮外邊的那座金鵝窯,隨手丟入窯火中。

就像蕭形給于磬泄露的天機,陳平安確實精心營造出一系列的幻境天地。

粗略分為正冊和副冊。

比如陳平安再建了一座劍氣長城。

這是陳平安獨自反復游歷之地。除了城池,城外的劍仙私宅,同樣歷歷在目。

但是此地只有府邸街巷而無人。

槐黃縣城,但是缺少了三處地方,泥瓶巷,舊學塾,楊家藥鋪。

一座仿白玉京。

北俱蘆洲鬼蜮谷地界。

還有一處北俱蘆洲仙府遺址,唯獨少了山頂道觀。此地被陳平安命名為行亭六。

一座玉宣國京城。此地的營造,當然要歸功于擺攤道士吳鏑。

這幾處都在正冊之列。

正冊天地,總計三十六。

先前帶著小陌一起游歷桐葉洲鎮妖樓,期間見識過十二片梧桐葉承載的十二座幻象天地。

這些都屬于副冊天地。

總計有七十二處。

規模最大的,是那座擁有五城十二樓的仿白玉京。只是暫時還很粗糙,按照古董行的行話說,就是一眼假。

占地最小的,是那座陳平安和陸沉比拼過演技的呂公祠,因為地盤小,所以更顯得大開門,比真跡還真。

一處位于紅杏國邊境府縣的河邊魚市,洞房花燭夜,馬璧掀起那位鳳冠霞帔美人的紅蓋頭,他其實知道,兄長馬川同樣喜歡她,可她喜歡自己,這種事,可謙讓不得。兄弟合伙開了一家武館,除了開館收徒掙點碎銀子,馬無夜草不肥,他們還會輪流走鏢,經過十幾年的打拼,各自掙下了一份殷實家底。其實這些年皇帝昏聵,外戚掌權,賣官鬻爵都是明碼標價的,民不聊生,在外走江湖并不輕松,同行常有那溝死溝埋,路死路葬的慘淡下場。只說馬川上次走鏢,走到半路就打道回府了,兼任鏢師的那些武館子弟都跟丟了魂似的,原來他們路過兩處鄉野村落,俱是滿地尸骸,而且分明是被利器所殺,別說兄長馬川被嚇破了膽,馬璧只是聽著這些,就頭皮發麻了,關鍵是按照兄長的說法,看那些無人收拾的尸骨,判斷出這撥匪人下手極其訓練有素,絕非尋常馬賊流寇可以媲美。兄弟私底下一合計,覺得有必要趕緊舉家遷往府城中,畢竟他們家鄉這邊早有一句諺語,小亂避城,大亂避鄉。畢竟這世道再亂,也不至于亂到硝煙四起、兵荒馬亂的地步吧

這天,一支車隊去往府城,當然是走官道。一眾青壯武館弟子護鏢隨行,鏢頭是一個叫沈刻的武館老人。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瞬間穿透沈刻的頭顱,往日里十數青壯無法近身的老人當場斃命,摔落馬背。

官道遠處,出現了一支甲胄精良的攔路精騎,有人高坐馬背,從箭囊再捻起一枝箭矢,拉弓如滿月,遙遙指向馬璧。

好像身旁有一騎說了什么,這一次精騎所射箭矢都不再瞄準頭顱或是胸膛,箭矢多是準確釘入馬璧一行人的腹部或是腿部。

隨后那支精騎疾馳而至,或是抽刀出鞘,補上一刀,或是手持長槍,戳中肩頭、手掌心,仍是故意不造成致命傷。

馬璧被一刀削平肩頭,砍掉整條胳膊,霎時間鮮血如注,馬璧身形踉蹌,剛好看到兄長馬川被一槍捅入襠部,那持槍一騎,憑借駿馬的巨大沖勁,將馬川帶出去數丈遠。馬璧又被下一騎剁掉僅剩的胳膊,再被弓馬熟諳的第三騎伸手抓住了發髻,馬璧雙腳離地,就那么被拽得身形倒退,馬璧看著灰沉沉的天幕,這些草菅人命的匪人,官兵這世道……

臨死之前,馬川只有一個執念,若是世間真有鬼物的存在就好了,自己只要變成了厲鬼,一定要跟他們報仇雪恨。

頭戴白角冠,名叫-春溫的青衣婢女,神色木然跟著那個騎馬老媼一起去了對方的寒舍歇腳。

結果她看到了一位正在收拾碗筷的布裙婦人,還有那個坐在桌旁哼著小曲的……馬川!

馬川瞧見了她,與自家婦人是別樣風韻,若是大被同眠……一想到這馬川便有幾分心熱,開始拐彎抹角,顯擺自己是那富甲一方趙老爺家的塾師,是有正經功名的讀書人。春溫本就不喜馬川與秋筠的眉來眼去,聽著眼前這個馬川的炫耀語,和那種不規矩的炙熱視線,她心中便燃起一股無名之火,雙指并攏,閃電出手,直接戳瞎了那馬川的雙眼。她冷哼一聲,輕輕一抖手指的血跡,不去看那個滿地打滾、鬼哭狼嚎的窮酸男子,而那個看似溫婉怯懦的婦人,她竟然只是蜷縮在炕上,燈下縫補舊衣,低頭咬著一截線頭,她自顧自憂愁夫君瞎了眼,明兒如何當得塾師,掙那每個月八錢銀子的薪水,又要過好久窮到揭不開鍋的苦日子哩。老媼嘆了口氣,挑撥一下燈芯,老調重彈一句姑娘又錯啦。春溫眼前一花,她便重新站在了茅屋外邊,老媼重新推門而入,笑一句,姑娘到了,寒舍簡陋,莫要嫌棄。

那個叫秋筠的馬府女子劍侍,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幾次更換身份,恍若隔世,最新一次前世,她是一位家族雨夜遭逢劫難,不堪受辱的墜樓人。

她現在置身于一座豪門府邸,房屋相連,皆四面廊廂,雨雪天氣無需撐傘張蓋,行走其間,鞋不沾水。

歌舞升平的好世道,家族夜夜笙歌,酒宴不斷,擺盤鮮美精巧、不忍下箸的珍饈美食,喉潤如酥的佳釀,多不勝數。

她是長房嫡女的身份,她爹姓趙,好像是橫行一方的豪紳巨賈,聽說家族近期就要聘請一位姓馬的塾師,此人是自家一位外聘繡娘的夫君,而那位風韻猶存的繡娘婦人,這些年經常與她碰頭,教她這位趙家千金女紅。她雖然深居閨中,卻也聽說了一些背地里的嚼舌頭,說那繡娘與府上好些男子都有不清不楚的關系,以至于她時不時頭發凌亂走出某地,在那白天都要更換衣物。

趙秋筠此刻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對鏡梳妝,鏡中美人,團面皮,白凈,細彎彎兩道眉兒,肌膚豐-肥。身旁婢女著翠襦,名月眉。

紅杏國的皇宮大內,有幸入宮覲見皇后娘娘的那撥誥命夫人,見那位身穿龍袍的男子挑起簾子,她們已經紛紛熟門熟路褪去身上衣裙,軟綿綿堆在腳踝處,猶有婦人嬌笑著口呼陛下,以腳尖挑起衣衫。唯有那位女狀元有口難,她面露恐懼神色,這一次沒有嘗試著用各種方式解釋自己是誰,她徑直飛奔向門口,哪怕先前數次都被婦人們或是宦官拖拽而回,總好過在這邊束手待斃,生不如死。這次她跑出去很遠,結果在御花園內與一人撞了個滿懷,她抬頭一看,忍不住滿臉驚喜,依稀記起他的身份,她趕忙用手指不斷比劃,凌空書寫四字,先生救我!

卻不料那位似乎是自家學塾先生的中年文士,只是伸手抓住她的纖纖玉手,勸說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是女狀元,再當嬪妃,豈不是兩全其美,光宗耀祖了

她下意識喊出對方的名字,怒斥道:姜桂,你簡直就是畜生!

中年文士驀然笑道:你以為那些誥命夫人又是誰,你當真記不得她們了哪一個,不是你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婦人,哪個不是你心目中的徐娘半老

邯鄲道上,路邊有座客棧,院內有一棵老槐樹,枝繁葉茂,暗綠浸窗紗。

一個手捧拂塵的中年道士,背一把銅錢劍,道人盤腿坐在檐下,耐心等著店主煮熟一鍋黃粱飯。

新來兩個客人,都是進京趕考的書生,他們在各自屋內放下行禮包袱,瞧見那中年道士頗為仙風道骨,便有了攀談的興致。

道士轉過頭,撫須笑道:余道友,研山兄,別來無恙。

余時務伸手抵住眉心,不知為何,有些頭疼。

馬研山疑惑道:道長莫非認得我們還是那未卜先知的仙家術法

道士捻須道:貧道認得你們的前身。

馬研山自然不信這種混話,調侃道:道長可是書上所謂的世外高人

道士一揮拂塵,指了指槐樹底下的一窩螞蟻,將拂塵換手搭著,緩緩說道:佛家唯識學很重視形成始起種子的熏習。說一切種相,其立種子者,為欲破外道一因多因無因生等種種妄計。《楞伽經》卷一說二種熏,《攝大乘論釋》卷二解釋即依彼雜染諸法俱生俱滅,阿賴耶識有能生彼諸法因性,是名熏習。引經中偈云熏習所生,諸法此從彼,異熟與轉識,更互為緣生?!镀鹦耪摗氛f熏習義者,如世間衣服實無有香,若人以香而熏習故,則有香氣。所謂熏習,即是前七識在阿賴耶識田地中落下的種子,就像這世間諸多植物結成種子落在土壤中。從惡趣死生惡趣者多,多如大地土,從惡趣死生善趣者少,少如爪上土。所以人身難得,人死之后墮三惡道者如大地土,能夠得人身者如爪上土。曾經在《雜阿含經》上邊看到一個故事,佛陀說譬如大地悉成大海,有一盲龜壽無量劫,百年一出其頭,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隨風東西。佛告阿難,盲龜浮木,雖復差違,或復相得。愚癡凡夫漂流五趣,暫復人身,甚難于彼。《提謂經》又說如有一人在須彌山上以纖縷下之,一人在下持針影之,中有旋嵐猛風,吹縷難入針孔,人身難得甚過于是。故而人身難得,大致可以理解為有兩難,從數量上講,惡趣生命如大地土,善趣生命如指甲土,從可能性上說,得人身猶如大海中,盲龜鉆浮孔。人身已難得,人身難再得。

余時務嘆息一聲。

都記起來了。

鄉夢窄,水天寬,明月清涼寶扇閑。吾有一法決狐疑,若要斷酒法,醒眼看醉人。

中年道士以拂塵指向那棵槐樹,微笑道:槐黃洲,紅杏國,那窩螞蟻都姓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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