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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小說網 > 劍來陳平安 > 第696章 角落里的那個孩子

第696章 角落里的那個孩子

誰說不是呢。

老秀才神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錯,只可惜沒有改錯的機會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知錯卻無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

只是老秀才很快一掃心中陰霾,揪須而笑。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追,自己這不是收了個閉關弟子嘛。

前什么輩。

咱年紀是小,可咱倆一個輩兒的。

黃昏中,酒鋪那邊,疊嶂有些疑惑,怎么陳平安白天剛走沒多久,就又來喝酒了

酒鋪生意不錯,別說是沒空桌子,就連空座位都沒一個,這讓陳平安買酒的時候,心情稍好。

疊嶂遞過一壺最便宜的酒水,問道:這是

陳平安無奈道:遇上些事,寧姚跟我說不生氣,之鑿鑿說真不生氣的那種,可我總覺得不像啊。

疊嶂也沒幸災樂禍,安慰道:寧姚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她說不生氣,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氣,你想多了。

陳平安回了一句,悶悶道:大掌柜,你自己說,我看人準,還是你準

疊嶂這會兒可以心安理得幸災樂禍了,那二掌柜就多喝幾壺,咱們鋪子酒水管夠,老規矩,熟臉孔,除了剛剛破境的,概不賒賬。

陳平安拎著酒壺和筷子、菜碟蹲在路邊,一旁是個常來光顧生意的酒鬼劍修,一天離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種,龍門境,名叫韓融,跟陳平安一樣,每次只喝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陳平安卻跟疊嶂說,這種顧客,最需要拉攏給笑臉,疊嶂當時還有些愣,陳平安只好耐心解釋,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歡蹲一個窩兒往死里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獨自喝上一壺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離了酒桌沒幾步就回頭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錘兒生意,都不是好買賣。

疊嶂當時竟然還認認真真將這些自認為金玉良的語句,一一記在了賬本上,把一旁的陳平安看得愁死,咱們這位大掌柜真不是個會做生意的,這十幾年的鋪子是怎么開的自己才當了幾年的包袱齋難不成自己做買賣,真有那么點天賦可

韓融笑問道:二掌柜,喝悶酒呢咋的,手欠,給趕出來了沒事,韓老哥我是花叢老手,傳授你一道錦囊妙計,就當是酒水錢了,如何,這筆買賣,劃算!

陳平安嚼著醬菜,呡了一口酒,優哉游哉道:聽了你的,才會狗屁倒灶吧。何況我就是出來喝個小酒,再說了,誰傳授誰錦囊妙計,心里沒個數兒鋪子墻上的無事牌,韓老哥寫了啥,喝酒忘干凈啦我就不明白了,鋪子那么多無事牌,也就那么一塊,名字那面貼墻面,敢情韓老哥你當咱們鋪子是你告白的地兒那位姑娘還敢來我鋪子喝酒今天酒水錢,你付雙份。

別介啊。兄弟談錢傷交情。

韓融五指托碗,慢慢飲酒一口,然后唏噓道:咱們這兒,光棍漢茫茫多,可像我這般癡情種,稀罕。以后我若是真成了,抱得美人歸,我就當是你鋪子顯靈,以后保管來還愿,到時候五顆雪花錢的酒水,直接給我來兩壺。

陳平安笑道:好說,到時候我再送你一壺。

韓融問道: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不過是一顆雪花錢的。

韓融失望道:太不講究,堂堂二掌柜,年少有為,出類拔萃,人中龍鳳一般的年輕俊彥……

陳平安笑罵道:打住打住,韓老哥兒,我吐了酒水,你賠我啊

疊嶂在遠處,看著聊得挺熱乎兩人兒,有些心悅臣服,這位二掌柜是真能聊。

陳平安還說過他是真心喜歡在劍氣長城這邊喝酒,因為浩然天下那邊的許多酒桌上,同樣一杯酒,權柄大者酒杯深,權柄小者酒杯淺。

韓融嘿嘿笑著,突然想起一事,二掌柜,你讀書多,能不能幫我想幾首酸死人的詩句,水準不用太高,就‘曾夢青神來倒酒’這樣的,我喜歡那姑娘,偏偏好這一口,你要是幫襯老哥兒一把,不管有用沒用,我回頭準幫你拉一大桌子酒鬼過來,不喝掉十壇酒,以后我跟你姓。

你當拽文是喝酒,有錢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沒這樣的好事。

陳平安搖頭道:再說老子還沒成親,不收兒子。

韓融端起酒碗,咱哥倆感情深,先悶一個,好歹給老哥兒折騰出一首,哪怕是一兩句都成啊。不當兒子,當孫子成不成

陳平安舉起酒碗,我回頭想想不過說句良心話,詩興大發不大發,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韓融立即轉頭朝疊嶂大聲喊道:大掌柜,二掌柜這壇酒,我結賬!

疊嶂點點頭,總覺得陳平安要是愿意安心賣酒,估計不用幾年,都能把鋪子開到城頭上去吧。

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姍姍而來,走到正在為韓老哥解釋何為飛光的二掌柜身前,她笑道:能不能耽誤陳公子片刻功夫

陳平安笑著點頭,轉頭對韓融說道:你不懂又不重要,她聽得懂就行了。

陳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來者便是俞洽,那個讓范大澈魂牽夢縈肝腸斷的女子。

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只是很快就嗓音輕柔緩緩道:那晚的事情,我聽說了,雖然我與范大澈沒能走到最后,但我還是要親自來與陳公子道聲歉,畢竟事情因我而起,連累陳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氣。興許這么說不太合適,甚至會讓陳公子覺得我是說些虛情假意的客套話,不管如何,我還是希望陳公子能夠體諒一下范大澈,他這人,真的很好,是我對不住他。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會挨他那頓罵。

陳平安說道:誰還沒有喝酒喝高了的時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歡了,至于醉酒罵人,則完全不用當真。

多謝陳公子。

俞洽施了一個萬福,那我就不叨擾陳公子與朋友喝酒了。

俞洽走后,陳平安返回店鋪那邊,繼續去蹲著喝酒,韓融已經走了,當然沒忘記幫忙結賬。

疊嶂湊近問道:啥事

陳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檔子事,俞洽幫著賠罪來了。

疊嶂扯了扯嘴角,還不是怕惹惱了陳三秋,陳三秋在范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頭里邊,可是坐頭把交椅的人。陳三秋真要說句重話,俞洽以后就別想在那邊混了。

陳平安笑了笑,沒多說。

哪有這么簡單。

陳平安突然說道:咱們打個賭,范大澈會不會出現

疊嶂點頭道:我賭他出現。

陳平安笑了笑,剛要點頭。

疊嶂就改口道:不賭了。

陳平安有些惋惜神色,疊嶂便覺得自己不賭,果然是對的,不曾想不到半炷香,范大澈就來了。

疊嶂翻了個白眼。

范大澈到了酒鋪這邊,猶猶豫豫,最后還是要了一壺酒,蹲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笑道:俞姑娘說了,是她對不住你。

范大澈低下頭,一下子就滿臉淚水,也沒喝酒,就那么端著酒碗。

陳平安提起酒碗,與范大澈手中白碗輕輕碰了一下,然后說道:別想不開,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覺得死在劍氣長城的南邊就行了。

范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你怎么知道的

陳平安說道:猜的。

范大澈說道:別因為我的關系,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你們還是朋友,但是心里有了芥蒂。

陳平安笑道:你想多了。

范大澈點頭道:那就好。

陳平安說道:你今天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領了,不過沒用。

陳平安說道:你這會兒,肯定難受。蚊蠅嗡嗡如雷鳴,螞蟻過路似山岳。我倒是有個法子,你要不要試試看

范大澈疑惑道:什么法子

陳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樣,就會好受點。

范大澈將信將疑道:你不會只是找個機會揍我一頓吧摔你一只酒碗,你就這么記仇

陳平安說道:不信拉倒。

不過最后范大澈還是跟著陳平安走向街巷拐角處,不等范大澈拉開架勢,就給一拳撂倒,幾次倒地后,范大澈最后滿臉血污,搖搖晃晃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在路上,陳平安打完收工,依舊氣定神閑,走在一旁,轉頭笑問道:咋樣

范大澈抹了抹臉,一攤手,抬頭罵道:好受你大爺!我這個樣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們就會認為我是真想不開了。

陳平安笑道:大老爺們吐點血算什么,不然就白喝了我這竹海洞天酒。記得把酒水錢結賬了再走,至于那只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種特別斤斤計較的人,記不住這種小事。

陳平安停下腳步,我有點事情。

范大澈獨自一人走向店鋪。

陳平安轉身笑道:沒嚇到你吧

是那少年張嘉貞。

張嘉貞搖搖頭,說道:我是想問那個穩字,按照陳先生的本意,應該作何解

陳平安說道:穩,還有一解,解為‘人不急’三字,其意與慢相近。只是慢卻無錯,最終求快,故而急。

張嘉貞思量片刻,會心一笑,仰起頭,望向那個雙手籠袖的陳平安,問道:陳先生,我習武練劍都不行,那么我以后一有閑暇,恰好先生也在鋪子附近,那么我可以與陳先生請教解字嗎

陳平安笑道:當然可以。我以后會常來這邊。

張嘉貞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寧姚。

張嘉貞告辭離去,轉身跑開。

陳平安快步走去,輕聲問道:怎么來了

寧姚問道:又喝酒了

陳平安無以對,一身的酒氣,如果膽敢打死不認賬,可不就是被直接打個半死

寧姚突然牽起他的手。

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這么走過了店鋪,走在了大街上。

寧姚問道:你怎么不說話

陳平安想了想,學某人說話,陳平安啊,你以后就算僥幸娶了媳婦,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

寧姚破天荒沒有語,沉默片刻,只是自顧自笑了起來,瞇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與食指留出寸余距離,好像自自語道:這么點喜歡,也沒有

寧姚有些疑惑,發現陳平安停步不前了,只是兩人依舊牽著手,于是寧姚轉頭望去,不知為何,陳平安嘴唇顫抖,沙啞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么辦如果還有了我們的孩子,你們怎么辦

早已不是那個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個背著草藥籮筐孩子的陳平安,莫名其妙只是一想到這個,就有些傷心,然后很傷心。

所有能夠說之苦,終究可以緩緩消受。唯有偷偷隱藏起來的傷感,只會細細碎碎,聚少成多,年復一年,像個孤僻的小啞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縮起來,那個孩子只是一抬頭,便與長大后的每一個自己,默默對視,不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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