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輪到了林君璧凝視著棋盤許久。
對手最后三手,皆是妙手。
棋力暴漲,棋風大變,棋理顛倒。
這才讓林君璧措手不及,只得在一場雙方對弈中最長之長考過后,再次投子認輸。
那白衣少年的神色有些古怪,你是不是對彩云譜第六局,鉆研頗深,既然有了應對之策,哪怕輸贏依舊難說,但是撐過當下棋局形勢,畢竟還是有機會的,為何不下藏拙藏拙,把自己悶死了,也叫藏拙林公子,你再這么下棋,等于送錢,我可就真要喊你再下一局了啊。
林君璧嘆了口氣,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扮癡
對方驀然大笑,卻是以心聲語說道:當然知道,你林公子是想要通過兩局輸棋,讓我覺得你通盤棋理宛如定式,然后等我開口說第三局,押重注,贏我一個傾家蕩產對不對林公子,你們這些擅長下棋的大國手,心可黑,我今天算是領教了。
林君璧開口笑道:第三局,一顆小暑錢。我會傾力下棋。
崔東山握著拳頭輕輕一揮,搖頭道:郁姐姐買我扇子的這顆小暑錢,可不能輸給你。其它的小暑錢,隨便你挑,反正我兜里也沒有。
崔東山轉頭喊道:郁姐姐,你放心,我就算輸了個底朝天,都會留下這顆姐弟情深義重的小暑錢!
郁狷夫置若罔聞。
朱枚嘀咕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崔東山哈哈笑道:小姑娘,大聲點說,我們文圣一脈,被當面罵人,從不計較,有了道理,還要豎拇指,說你罵得好。但是背后罵人嘛,也成,別給我們聽見了。不然翻書如吃屎,吃飯卻噴糞,是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朱枚有些慌張,坐得離郁狷夫更近了些。
林君璧笑道:隨便那顆小暑錢都可以。
崔東山突然說道:再加一點額外的彩頭,若是我贏了,你再將那本彩云譜送給我。
林君璧點頭道:可以。
第三局。
林君璧先行。
結果先手便大優、距離中盤即勝局只差些許的林君璧,差點被對方下出無無勝負的三劫循環,林君璧雖然始終神色自若,但是心中終于泛起了一股惱火。
雙方一直下到了將近四百手之多!
對于雙方而,這都是一場驚人收官。
對了下棋兩人,已經沒有人可以看出準確的勝負趨勢。
林君璧在一次落子后,輕輕松了口氣。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捻起棋子,身體前傾,長長伸出捻子之手,其余一手兜住袖口,免得打亂棋子,即將落子之時,林君璧心中大定,贏了!
崔東山突然一個抬手,對那微微錯愕的林君璧搖晃肩頭,哈哈,氣不氣氣不氣我就不下這兒哩。哎呦喂,我真是個小機靈鬼嘞,我這腦闊兒真不大,但是賊靈光哩。
這大概相當于是大師姐附體了。
朱枚在內,哪怕是那個不太喜歡下棋的金真夢,幾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崔東山思量片刻,依舊是彎腰捻子,只不過棋子落在棋盤別處,然后坐回原地,雙手籠袖,不下了,不下了,能夠連贏邵元王朝林君璧三局,心滿意足了。
白衣少年抬頭望天,今天的月亮圓又圓啊。
嗯,大白天的,哪有月亮可看,少年是想起了那位周澄姐姐了。
林君璧笑道:是我輸了。一顆銅錢,一顆雪花錢,一顆小暑錢,回頭我一起雙手奉上。
崔東山突然冷笑道:呦,聽口氣,看待勝負很淡然嘛怎么,是覺得老子陪你下了四百手,真當我們旗鼓相當了逗你玩呢,看不出來吧信不信我們什么彩頭都不賭的第四局,只賭我在八十手之內,就能夠下贏一只趴在邵元王朝耀武揚威的井底之蛙!
林君璧笑道:哦
崔東山又嬉皮笑臉了,你還真信啊我贏了棋,還是三場之多,錢掙得不多,還不許我說點大話過過癮啊
崔東山收斂笑意,看向棋子密密麻麻的復雜棋局,嘖嘖道:你我哥倆好,一起下出了這么個神仙局,快哉亭都他娘的快要炸裂了吧,因為實在是太快哉了!
其實這會兒,再沒有一個人膽敢小覷此人棋術了。
嚴律更是如此。
邊境除外,就數他的棋力,相對最靠近林君璧,所以愈發知曉那個白衣少年的棋力之高。
所以他開始從純粹的記恨,變成兼有害怕了。依舊仇恨,甚至是愈發仇恨,但內心深處,不由自主,多出了一份畏懼。
崔東山朝蹲著茅坑不拉屎的那位林公子揮揮手,眼神真誠道:錢回頭送我,是不是你自己送,無所謂。林公子,我要收拾棋局了,怎么還要幫忙啊。你都幫了三個大忙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再這樣,我良心不安,天意使然,使得我無法與你這種大度之人當朋友,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啊。
林君璧嘆了口氣。
既然下出了第三局,擱在整個邵元王朝歷史上,興許都足以堪稱名局,所以結果還能接受。
崔東山一邊收拾棋子,毫無風范,隨便將棋子丟入棋罐,清脆作響,一邊自自語道:連勝三場,舒服,真是舒服。只不過呢,靠著棋力懸殊,碾壓對手,真沒意思,若是雙方棋力無差,輸贏看運氣,運氣在我,再贏了棋,那才最愜意。估計林公子這輩子棋盤上太過順遂,又習慣了以力壓人,是無法領略我這種心情的了。惜哉惜哉。
崔東山突然笑問道:怎么,覺得我棋力太高,或是覺得運氣在我,兩皆有假棋力高不高,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但是我運氣好不好,林大公子你得認啊。那咱們再下一局,換一個法子,如何比的不全是棋力,更在運氣,敢不敢甚至可以說,我們比的,就只是運氣,這種棋,林公子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再下了。因為只看運氣,所以我們不賭錢了,什么都不賭。
林君璧問道:此話怎講
崔東山笑道:你來決定賭這局棋的輸贏。是輸是贏,你事先與苦夏劍仙說好。只要棋盤上的結局如你所說,無論我在棋局上是輸是贏,都是你贏。我們賭的就是誰的運氣更好,敢不敢!
林君璧啞然失笑。
崔東山笑道:棋術劍術都不去說,只說苦夏劍仙的人品,林公子的賭品,我還是相信的。
林君璧搖頭道:這種棋,我不下。
崔東山竟然點頭道:確實,因為還不夠有意思,所以我再加上一個說法,你那本翻了很多次的《彩云譜》第三局,棋至中盤,好吧,其實就是第五十六手而已,便有人投子認輸,不如我們幫著雙方下完然后依舊你來決定棋盤之外的輸贏。棋盤之上的輸贏,重要嗎根本不重要嘛。你幫白帝城城主,我來幫與他對弈之人。咋樣你瞧瞧苦夏劍仙,都急不可耐了,堂堂劍仙,辛苦護道,多么想著林公子能夠扳回一局啊。
林君璧無以對。
此人,是瘋子。
彩云譜,之所以能被世間所有棋手視為我于人間觀彩云,高高在上不可攀,就在于贏棋之人無敵,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那個輸棋之人,只要起身離開了那張棋盤,離開了白帝城,也是云下城外我無敵。
關于彩云第三局的后續,無數棋手都有過極其艱深的鉆研,就連林君璧的師父都不例外,只說那崔瀺不早一步、不晚一步的投子認輸,恰好說明此人,真正當得起世間棋道第二的稱號。
所以林君璧搖頭道:這種棋,我不下。你我身為棋手,面對這棋盤棋子,就不要侮辱它們了。
崔東山冷笑道:你有資格侮辱這彩云譜林君璧,你棋術高到這份上了才五十六手,彩云局對弈雙方,境界夠了,才可以看得到結局處,其余彩云之下的所有棋手,當真知道雙方心中所想換成你我來下棋,那兩位的中盤結束局,你真有本事維護住白帝城城主的優勢誰給你的信心,靠連輸三場嗎!
林君璧沉聲說道:不與苦夏劍仙語棋盤之外勝負,我與你下這殘局!
崔東山笑道:好,那就加一個彩頭,我贏了,再下一局,你必須與苦夏劍仙事先說好勝負。
林君璧說道:等你贏了這部彩云譜再說。
崔東山笑道:還好還好,林公子沒說‘贏了我再說’,不然哪怕是這般仰慕林公子神仙風采的人,也要吐一口唾沫在棋盤上了。
劍仙苦夏憂愁不已。
其余年輕劍修,哪怕是金真夢,都對這一局充滿了期待。
崔東山突然轉頭說道:無關人等,沒資格看這局棋,當然了,真要看也行,不多,一人一顆谷雨錢。都給我大氣些,拿出來拿出來。
朱枚舉起手道:我要看,郁姐姐這顆谷雨錢,我幫忙出。
崔東山立即變了一副嘴臉,挺直腰桿,一身正氣道:開什么玩笑,郁姐姐的朋友就是我東山的朋友,談錢打我臉嗎我是那種下棋掙錢的路邊野棋手嗎
蔣觀澄在內不少人還真愿意掏這個錢,但是劍仙苦夏開始趕人,并且沒有任何回旋的商量余地。
所以城頭上,竟然只留下了郁狷夫以及有郁狷夫撐腰的朱枚。
雙方各自擺放棋子在棋盤上,看似打譜復盤,實則是在彩云譜第三局之外,再生一局。
半個時辰過后,長考不斷的林君璧,莫名其妙在右上角中刀,棋盤上只下出三十六新手,林君璧便臉色慘白,遲遲不肯投子認輸。
崔東山淡然道:按照約定,再下一局,是下那那收官階段輸棋的彩云譜倒數第二局,棋盤余地太少太少,意外太小太小了,你依舊為白帝城城主落子。記住了,先與苦夏劍仙說好棋盤外的勝負。就只是運氣之爭,棋盤之上的輸贏,別太過在意。如果還是我贏,那我可就要獅子大開口了,求你與我再下一局。
林君璧與苦夏劍仙說了棋盤外的誰勝誰負。
然后雙方重新收攏棋子,再擺放棋子。
相較于前一局棋,這一次棋盤上的棋子眾多。
短短一炷香后,白衣少年便笑道:放心,下一局,這一次,換我來先與苦夏劍仙說勝負,你我再下棋,運氣一事,既然次次在我,賭運太旺,那我就跪求一輸,主動更換運氣方位,這一次若還是我贏,那又如何,反而說明我今天是真的運氣太好啊,與林公子棋術高低,有半顆銅錢的關系嗎沒有的,沒有的。
林君璧額頭滲出汗水,呆滯無。既不愿意投子認輸,也沒有語,好像就只是想要多看一眼棋局,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輸的。
對方那個白衣少年嘴上說著客氣話,卻是滿臉譏笑。
郁狷夫嘆了口氣,拉著朱枚離開此地。
果然又被那個崔東山說中了。
她郁狷夫先前的賭運其實算好的了。
少女朱枚也是知道輕重的,默默跟著郁狷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苦夏劍仙正要開口說話。
崔東山雙指捻住一枚棋子,輕輕轉動,頭也不抬,觀棋不語,講點規矩行不行堂堂中土劍仙,更是那周神芝的師侄,身負邵元王朝國師重托,就是這么幫著晚輩護道的我與林公子是一見如故的朋友,所以我處處好說話,但要是苦夏劍仙仗著自己劍術和身份,那我可就要搬救兵了。這么個粗淺道理,明白不明白不明白的話,有人劍術高,我可以求個情,讓他教教你。
苦夏劍仙從猶豫變成堅定,不管那個白衣少年的語,苦夏劍仙沉聲道:林君璧,可以起身了。
林君璧猶豫不決,雙拳緊握。
崔東山捻起一枚棋子,輕輕按在棋盤上,隨手一抹,滑到了林君璧那邊的棋盤邊緣,小小棋子,剛好一半在棋盤,一半懸空。
崔東山微笑道:起身可以。投子認輸。認輸輸一半。
苦夏劍仙怒道:你這廝休要得寸進尺!你竟敢壞林君璧道心!
崔東山雙手籠袖,笑哈哈道:修道之人,天之驕子,被下棋這般閑余小道壞道心,比那嚴律更厲害,這次是真要笑死我了。
崔東山抬起頭,望向那位怒氣沖沖的苦夏劍仙,笑瞇瞇問道:笑死我,就能幫林君璧贏棋啊
林君璧顫聲道:未下棋便認輸,便只輸一半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只不過有個小條件,你得保證這輩子再也不碰棋盤棋子。
林君璧汗流浹背。
崔東山打著哈欠,也不催促林君璧做決定,就只是顯得有些無聊。
世人只知道彩云譜是彩云譜。
根本不知道下出彩云局的對弈雙方,相對而坐,卻在棋盤之外,又有哪些深不見底的勾心斗角。
那才叫真正的下棋。
你們這些從彩云譜里邊學了點皮毛的小崽子,也配自稱棋手國手
崔東山像是在與熟人閑聊,緩緩道:我家先生的先生的著作,你們邵元王朝除了你家先生的書房敢放,如今帝王將相門庭,市井學塾書案,還剩下幾本兩本一本都沒有這都不算什么,小事,愿賭服輸,落子無悔。只是我好像還記得一件小事,當年萬里迢迢跑去文廟外邊,動手去砸碎路邊那尊破敗神像的,其中就有你們邵元王朝的讀書人吧聽說返鄉之后,仕途順遂,平步青云后來那人與你不但是棋友,還是那把臂歡的忘年好友哦對了,就是那部城根下躺著的那部棋譜之主人,大名鼎鼎的溪廬先生。
苦夏劍仙心中微動,方才依舊想要說話,勸阻林君璧,只是現在已經死活開不了口。
玉璞境劍修米裕,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當時遇上那人,依舊一動不敢動。
那么他苦夏此刻也如出一轍。
只是林君璧當下失魂落魄,況且境界實在還是太低,未必清楚自己這會兒的尷尬境地。
崔東山對那林君璧,嗤笑道:彩頭接下來我每贏你一局,就要讓你不得不再下一局,哪怕次次只額外收你一顆小暑錢,我都能讓你輸掉所有的修道未來,甚至是半個邵元王朝,我要下到你恨不得現在就去投胎,下輩子再也不碰棋子!你以為與我對弈,是你不想下棋便不想下的嗯!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與誰下棋!
崔東山大袖飄蕩,瞇眼道:記住,我是東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