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與那幾位長春宮女修同行沒幾天,米裕就發現了許多門道,原來同樣是譜牒仙師,光是出身,就可以分出個三六九等,嘴上語不露痕跡,但是某些時刻的神色之間,藏不住。比如那小名衣衫的終南,雖然輩分最高,可因為昔年是賤籍倡戶的船家女,又是少女歲數才去的長春宮,所以在其余楚夢蕉、林彩符、韓璧鴉三人心中,便存在著一條界線,與她們歲數相差不大的師祖終南,先前邀請她們一起去往那處小船畫舫齊聚的水灣,她們就都婉拒了。
此舉看似好心,又何嘗不是有心。
米裕停步,緩緩轉頭,是出門賞景、湊巧相逢的楚夢蕉三人,方才察覺到了米裕的停步,她們便開始側身挑選一座扇鋪的竹扇。
聰明些的,轉頭快,可愛些的,轉頭慢。
米裕便走上前去主動打招呼,之后與她們一同賞景。
美人美景,都不辜負。
反正他已經確定了魏山君偷偷悄悄心心念念之人,不是她們。
昔年的棋墩山土地,如今的北岳山君,身在神仙畫卷里,心隨飛鳥遇終南。
夕陽西下。
米裕回頭看了一眼影子,然后與她們請教那山上修士捕風捉影的仙家術法,是不是真的,若是當真有此事,豈不是很嚇人。
與人語時,眼神流連處,野修余米,從不厚此薄彼,不會怠慢任何一位姑娘。
可惜魏晉沒能真正領教米劍仙的這份本命神通。
在紅燭鎮連接觀水街和觀山街的一條小巷,有座名聲不顯的小書鋪。
一位身穿黑衣的年輕公子,今天依舊躺在躺椅上,翻看一本大驪民間新版刻出來的志怪小說,墨香淡淡,
這位化名李錦的沖澹江水神,藤椅旁邊,有一張花幾,擺放有一只出自舊盧氏王朝制壺名家之手的茶壺,紫砂小壺,樣式樸拙,據說真品當世僅存十八器,大驪宋氏與寶瓶洲仙家各占一半,有宮中艷說、山上競求的美譽。一位來此看書的游學老文士,眼前一亮,詢問掌柜能否一觀茶壺,李錦笑買書一本便可以,老文士點頭答應,小心提起茶壺,一看題款,便大為惋惜,可惜是仿品,若是別的制壺名家,興許是真,可既然是此人制壺,那就絕對是假了,一座市井坊間的書鋪,豈能擁有這么一把價值連城的好壺不過老文士在出門之前還是掏錢買了一本善本書籍,書鋪小,規矩大,概不還價,古籍善本品相皆不錯,只是難談實惠。
李錦收了錢,丟入柜臺抽屜,繼續躺著享清福,一邊飲茶一邊翻書。
如今只要是個舊大驪王朝版圖出身的文人,哪怕是科舉無望的落魄士子,也完全不愁掙錢,只要去了外邊,人人不會落魄。或者東抄抄西拼湊,大多都能出書,外鄉書商專門在大驪京城的大小書坊,排著隊等著,前提條件只有一個,書的序文,必須找個大驪本土文官撰寫,有品秩的官員即可,若是能找個翰林院的清貴老爺,只要先拿來序文以及那方至關重要的私印,先給一大筆保底錢財,哪怕內容稀爛,都不怕沒財路。不是書商人傻錢多,實在是如今大驪文人在寶瓶洲,是真水漲船高到沒邊的地步了。
李錦原本一看那序文,就沒什么翻書的念想了,是個大驪禮部小官的手筆,粗通文墨而已,不曾想后邊文章,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好,于是便記下了作者的名字。
這位不務正業的沖澹江水神老爺,還是喜歡在紅燭鎮這邊賣書,至于沖澹江的江神祠廟那邊,李錦隨便找了個性情老實的廟祝打理香火事,偶爾一些心至誠、以至于香火精粹的善男信女許愿,給李錦聽到了心聲,才會權衡一番,讓某些不過分的許愿一一靈驗。可要說什么動輒就要飛黃騰達,進士及第,或是天降橫財富甲一方之類的,李錦就懶得搭理了。他只是個夾尾巴做人的小小水神,不是老天爺。
李錦找了一些個溺死水鬼,吊死女鬼,擔任水府巡視轄境的官差,當然都是那種生前冤屈、死后也不愿找活人代死的,若是與那沖澹江或是玉液江同行們起了沖突,忍著便是,真忍不了,再來與他這位水神訴苦,倒完了一肚子苦水,回去繼續忍著,日子再難熬,總好過早年都未必有那子孫祭祀的餓死鬼。
李錦唯一真正上心之事,是轄境之內那些祖蔭厚重、或是子孫是那讀書種子的大小門戶,以及那些節婦、賢人,有些需要扶持一把,有些需要照拂幾分,還有那些那積善行德卻體魄孱弱的凡夫俗子,李錦就需要以山水神靈的某種本命神通,以一兩盞大紅燈籠在夜幕中為他們引路,防止被孤魂野鬼的某些煞氣沖撞了陽氣,這些極有講究的大紅燈籠,也不是任何練氣士都能瞧見的,地仙當然可以,不是金丹、元嬰卻擅長望氣的中五境修士也行,只不過就像一國境內,神靈數量有定數,得看國運多寡、山河大小,這些大紅燈籠,也要看神靈品秩高低,絕非什么可以隨手送人的物件,一些個市儈些的山水神祇,也會與一些富貴門戶給予便利,只要不過分,不被鄰居同僚告發,或是不被上司山君、城隍閣申飭,朝廷禮部那邊就都不會太過計較。
李錦前些時候,就親手將兩盞燈籠,分別懸在了一位出身貧寒的市井少年身后,以及少年家宅門外,前者燈籠,會與之形影不離,晝沒夜顯,污穢陰物見之,則自行退散,不但如此,李錦還在燈籠內的燈燭之上,寫下了沖澹江水神府秘制的字樣,意思就很淺顯了,這是他李錦親自庇護之人。不管任何鬼魅還是練氣士,誰膽敢擅自動搖少年心魄,稍稍壞了少年的讀書前程,那就是跟他這位沖澹江水神做大道之爭。
有些山水神靈,會專門在文氣文運一事上下苦功夫,對待轄境內的讀書人,最為青睞,一旦光耀門楣,這撥為官的讀書種子,就可以載入地方志,可以幫助家鄉的山水神靈,在禮部功德簿上添上一筆。有些則選擇武運,至于忠烈、孝義等等,庇護一方的神靈都可以視為某個選擇。
所以說做人難,做鬼做神靈,其實也不容易。
其中又以做了鬼,禁忌更多,稍有差錯便會犯忌,惹來冥司胥吏的責罰,荒郊野嶺的還好點,在州城大鎮的市井坊間,那真是處處雷池。越是國祚綿長的山河之中,神靈權大威重,鬼魅越是不敢隨便作祟,除了山水神祇和文武廟,更有大小城隍廟閣,再加上那些學塾道觀寺廟,以及高門豪宅張貼的門神,污穢鬼物,尋一處立錐之地都難,更不談鬼物之間,又有各種荒誕不經的欺凌事,與陽間那些腌臜事,其實沒什么兩樣。
功德彰顯,正人自威,鬼魅退散,繞道而行,從來不是什么虛妄語。
鋪子生意冷清,李錦有些想念這些年常來照顧生意的兩個熟客了,前有大風兄弟,后有朱老弟,人家買書,那叫一個豪爽,半麻袋一麻袋買去的那種。
與朱斂相熟,還要歸功于那場玉液江風波,朱斂之后就常來這邊買書。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雖說事后,沒有被大驪禮部問責,但是顯而易見,在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是落了檔案的,因為李錦與那位郎中大人是熟人。大驪的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與這禮部祠祭清吏司,三司主官,正五品而已,但是位高權重,尤其是禮部祠祭清吏司,具體管著大驪所有山水神靈的功過考評,更是重中之重,故而被山上視為小天官,清吏司郎中大人,前不久微服私訪三江轄境,來書鋪這邊敘舊坐了一會兒,之所以能夠勞駕這位郎中大人親臨紅燭鎮,當然是那個玉液江水神娘娘捅出的簍子,比天大了。
作為玉液江水神的同僚,李錦談不上幸災樂禍,倒是有幾分兔死狐悲,即便當了一江正神,不還是這般大道無常,終年忙忙碌碌不得閑。
當然李錦因為美夢成真,成功當上了江水正神,便野心不大,還算悠閑。若是李錦想著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提升沖澹江與那鐵符江一般品秩,與那楊花一樣晉升頭等水神,可就有得忙了。
李錦合上書籍,隨手丟在胸口,開始閉目養神。
有些懷念與那位朱老弟的談,雙方如果撇開身份和立場,其實話語十分投機,李錦甚至愿意讓朱老弟躺在藤椅上,自己站在柜臺那邊。
記得朱斂曾笑,我信佛法未必信僧人,我信道學未必信儒士。我信圣賢道理未必信圣賢。
落魄山朱斂,確實是一位難得一見的世外高人,不止拳法高,學問也是很高的。
有客登門,李錦睜開眼睛,抬手提起茶壺喝了一口,慵懶道:隨便挑書,莫要還價。
李錦瞥了一眼,除了那個笑瞇瞇的中年男子,其余三位法袍、發簪都在表明身份的長春宮女修,道行深淺,李錦一眼便知。
身為掌握一地氣數流轉的一江正神,在轄境之內精通望氣一事,是一種得天獨厚的本命神通,眼前鋪子里三位境界不高的年輕女修,運道都還算不錯,仙家緣分之外,三女身上分別夾雜有一絲文運、山運和武運,修道之人,所謂的不理俗事、斬斷紅塵,哪有那么簡單。
唯獨那個中年面容的男子,李錦全然看不透。
如逢真人,云中依稀。
李錦心中微微訝異,很快就有了決斷,那就干脆別看了,若對方真是地仙之流,一地神靈如此窺探,便是一種無禮冒犯。
這就像面對一位類似朱斂的純粹武夫,在朱斂四周出拳不停,呼喝不斷,不是問拳找打是什么
米裕沒有對任何一位女子如何過分殷勤語,時時刻刻止乎禮。
與多位女子朝夕相處,一旦稍稍有了取舍痕跡,女子在女子身邊,臉皮是多么薄,所以男子往往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至多至多,只得一美人心,與其她女子從此同行亦是陌路矣。
當然米劍仙沒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此次出門,還是要做正事的。
在那黃庭國邊境的黃花郡,劾治那云山寺畫妖,長春宮女修們信手拈來,壁畫女子,不過是一位洞府境的女鬼,也會去往長春宮,米裕在一旁瞧著養眼,云山寺十分感激,地方官府與長春宮攀上了一份香火情,皆大歡喜。
倒是名叫云水郡的那個小地方,深山野林的一處石室峭壁當中,那個龍門境瓶頸的老神仙,讓米裕有些大開眼界,世間竟有修道之人,把自己給修出個皮囊即是陰魂囚牢的存在,老修士不知為何身嵌石壁間,苦不堪已經數十年,長發如藤蔓曳地,肌膚已與木石無異,這等可憐下場,十分罕見,之所以淪落至此,是得了一份白日沖舉真卷,卻是小半殘篇,不愿公開道法,修行誤入歧途,這就是山澤野修的無奈之處,哪怕既有仙骨,又有仙緣,只要是仙緣不夠,又不得山上明師指點,何談羽化。
老修士被困多年,形神憔悴,魂魄皆已幾近腐朽,只得托夢一位山野樵夫,再讓樵夫捎話給當地官府衙門,希冀著飛劍傳信給長春宮,助其兵解,若是事成,傳信之人,必有重酬。
米裕很識趣,終究是外人,就沒有靠近那石壁,說是去山腳等著,畢竟那個老金丹修士,光是那部被老神仙之鑿鑿,說成只要有幸補全,修行之人,可以直登上五境的道法殘卷,就是許多地仙夢寐以求的仙家道法。
之所以知曉這些密事,當然是米裕施展了掌觀山河的神通,看看而已,若是垂涎這點機緣,也太羞辱他米裕了。
長春宮那位老嫗,早有準備,從木匣當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把法寶品秩的短劍,再以長春宮獨門秘法,手刃了那位老神仙,再將后者魂魄收入一件仙家重寶,是作為明器的玉雕勾龍,是上古蜀國的帝王陵墓之物,一次探尋仙府遺址,被長春宮某位祖師收入囊中,此物最能溫養魂魄。
所謂的兵解轉世,當然是托詞,轉世修行一事,哪有那么簡單。一個小小龍門境,還不值得長春宮如此對待,老修士也沒那份境界和根骨,有資格來談什么維持一點本性靈光的兵解轉世,沒了那點至關重要的本性真靈,即便投胎轉世,也注定一輩子無法開竅記得前生事了。
作為交換,將那份道法殘卷贈予長春宮祖師堂的老修士,以后可以在長春宮一個藩屬門派,以鬼物之姿和客卿身份,繼續修行,將來若成金丹,就可以升為長春宮的記名供奉。
米裕坐在山腳一棵大樹枝干上,悠哉悠哉喝著養劍葫內的米酒釀,愈發感受到浩然天下一座尋常仙家門派的……忙。
光是與各地官府、仙家客棧、神仙渡口、山上門派的打交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神仙說不沾煙火氣的仙家語,除此之外,還要人人勤勉修行,年紀大的,得為晚輩們傳道授業解惑,既要讓晚輩成材,又不能讓晚輩見異思遷,轉投別門……累人,真是累人。
米裕有些理解隱官大人為何會是隱官大人了。
因為隱官大人是此道的個中好手,年紀輕輕,卻已是最拔尖的那種。
因為那老嫗與各方人士的談,在米裕這個自認門外漢的旁觀者眼中,其實還是瑕疵頗多,比如與山上前輩好好語之時,她那神色,尤其是眼神,明顯不夠真誠,遠遠沒有隱官大人的那種發自肺腑,水到渠成,那種令人深信不疑的前輩你不信我就是不信前輩你自己啊,而本該與山上別家晚輩和煦語之時,她那份骨子里流露出來的倨傲氣,收斂得遠遠不夠,藏得不深,至于本該硬氣語之時,老嫗又話語稍多了些,臉色過于故作生硬了些,讓米裕覺得措辭有余,震懾不足。
笑語之際,瞇眼轉瞬就殺人。
順利解決了兵解一事,在山腳重逢,老嫗心情不錯,大概與余米先前的識趣遠去,不無關系。
在那之后,她們去一座嶄新武廟,為那位戰死武將的英靈,取出一件山上秘制甲胄,讓英靈披掛在身,夜間就可以行走無礙,不受天地間的肅殺罡風吹拂魂魄,至于白晝之時,武將英靈就會化作一股青煙,隱匿于老嫗所藏一只書院君子親筆楷書內壇郊社款雙耳爐當中,然后讓終南親自點燃一炷香,過山時燃山香,渡水時點水香,始終讓終南手捧香爐,極少御風,最多就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就會點燃一炷云霞山秘制的云霞香。
那位英靈哪怕夜間趕路,依舊沉默寡,米裕在幾位年輕女修眼中,好像也少了許多語。
自古猛將,悍勁之輩,死后剛毅之氣難消,就可稱為英靈。
長春宮修士此次就是引導英靈,去往大驪京畿之地的銅爐郡,英靈先擔任一地社公,若是禮部考核通過,不用幾年就可以再補缺縣城隍。
在這次游歷期間,只有兩個小小的意外,一次是在一處郡城當中,遇到鬼物作祟,三名獵戶接連被魘,終日渾渾噩噩,一到晚上,就夢游一般離家相聚,相遇之后,就站在原地互相批頰,城隍廟和土地公也都束手無策。
老嫗便讓師姑終南設法壇,牒雷部,請神將。結果成功拘押來了一頭觀海境的老狐仙,狐魅老翁哀嚎不已,撕心裂肺與這幫女子仙師們訴苦,說那獵戶捕殺了它幾十個徒子徒孫,這筆賬該怎么算,若不是它攔阻兒孫們報仇,三個獵戶早死了,摔幾百個耳光,難道過分嗎
老嫗懶得與那狐魅廢話,就要以雷法將其鎮殺,不過終南好說歹說,才息事寧人,那樁恩怨就此作罷。她不忘對那老狐訓誡了一番,希望以后好好修行,小心安置狐窟住處,切莫再輕易被市井樵夫獵戶尋見了。老嫗卻不太滿意,將那老狐狠狠訓斥了一通,老狐只得畏畏縮縮,說自己會給些銀子,對那三戶人家補償一番。終南欲又止,見了老嫗的臉色,終南不敢再多語。最后她反而被老嫗私底下訓斥了幾句,對待這些山精鬼魅之流,不可如此軟弱心腸。
米劍仙從頭到尾,只是冷眼旁觀,坐在欄桿上喝著酒。
若是隱官在此,大概不會是這么個結果吧。
不過那個叫韓璧鴉的小丫頭,倒是讓米裕有些刮目相看,以心聲嘀咕了一句,老狐認錯就夠了,還個屁錢。
米裕聽了個真切。
畢竟是劍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