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待錢財開銷一事,謝狗并不如何大手大腳,否則當初進入浩然天下,她也不可能去擺攤賣藥材山貨。
陳平安不置一詞。
謝狗這才想起山主與鋪子掌柜是同行,賣酒的行家,她便有幾分悻悻然,雙臂環胸,閉目養神起來。
酒鋪嘈雜,甚至有修士開始劃拳起來,謝狗覺得他們的嗓門都快把屋頂給震飛了,不過問題不大,因為謝狗盯上了個獨占一張酒桌還不肯與誰拼桌的木訥青年,桌上橫放一把漆黑蛟皮鞘長劍,年輕人獨自飲酒,神色冷漠,那副派頭,仿佛在身后矗立起一桿旗幟,榜書目中無人四個大字。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這把劍,有點年頭了。鑄劍之法是門老手藝,記不清,不過眼熟。
陳平安點頭道:是老物件無疑。此人雖然境界還不高,但是身上道氣凝練,有種返璞歸真的味道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青同應該會重用此人。
喝了酒,愈發語無忌,除了聊起關于大瀆開鑿一事,諸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所謂內幕、真相,像青秘加入玉圭宗,太平山黃庭閉關,蒲山云草堂新近一場比武切磋等,都被提及,也有大罵那桐葉宗臨陣倒戈向妖族畜生的。謝狗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唯一覺得得勁的,正好與自己山頭有關,就是有人說寶瓶洲那個姓陳的,不好好在家鄉作威作福,之所以跑來咱們桐葉洲開鑿那條大瀆,就是想要與大泉女帝討歡心,順便就近打壓曾有舊怨的桐葉宗,要讓后者徹底封山,再也抬不起頭做人……
謝狗豎起耳朵,只恨細節描述不多,結果發現山主似笑非笑望向自己。
謝狗趕緊裝模作樣喝酒,虧得小米粒和箜篌道友都不在這里,那可是落魄山兩大耳報神。
陳平安看了眼門外。
很快走來一對男女,有夫妻相,不過女子因為是純粹武夫的關系,她顯得要比身為修士的男人年齡大一些。
男子看了看酒鋪內的酒桌,約莫是一眼辨認出那橫劍在桌上的家伙不好惹,便走向那張還有倆空位的角落酒桌。
他走到陳平安跟前,用一口蹩腳的桐葉洲雅,抱拳笑問道:道友,能不能拼桌
陳平安卻是用醇正的北俱蘆洲雅回話,當然可以。
婦人微皺眉頭,男人卻是直接落座,滿臉喜悅道:竟然還能在這邊碰到老鄉道友也是來這邊歷練的
陳平安笑道:拿腳力討生活。
酒客中似乎有人認出了這對夫妻的身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原來先前有個拳腳不弱的外鄉女子武夫,要以山巔境,與那個相傳跟已經躋身止境歸真一層的蒲山黃衣蕓問拳,不知為何,蒲山這場切磋沒有關起門來,而且開啟了鏡花水月,故而看客極多。但是事后真正議論最多的,反而不是兩位女子武學宗師打得如何精彩,畢竟勝負毫無懸念,而是有個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法,據說是有人眼尖,瞧見了蒲山旁觀者當中,有個穿青衫的男子,便是寶瓶洲那個姓陳的年輕隱官,觀看這場鏡花水月的人數一下子暴漲,蒲山隨之很快就關閉了鏡花水月。
事實上,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當然沒有去蒲山觀戰。
店內客人,小心翼翼觀察那婦人,確定無誤,就是跟葉蕓蕓過招的那位不知名武學宗師,有人便聊起在蒲山觀戰的陳平安,給出一句評價。如果是面對面,我可能還會敬他幾分。可既然是鏡花水月,那我就得說一句了,他還差點意思。
聽到這句厚道話,謝狗使勁繃著臉,這哥們必須是個可造之材啊。
店內有個老成持重的妖族修士,實在是忍不住,一拍桌子,沉聲道:休要聒噪!一個個光會過嘴癮,不知死活的東西,如今世道都是什么光景了,真不怕被有心人聽了去,再與書院告狀邀功請賞!那姓陳的,若他是只有個落魄山也就罷了,如今下宗就在桐葉洲,誰知道現在這里,有無青萍劍宗的眼線我說我不是,你們敢信嗎我說我是,你們敢不信嗎!
此話一出,鬧哄哄的酒鋪頃刻間噤若寒蟬。
先前青同的那種擔心,不樂意陳平安在訪山之時顯露身份,招搖過市,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人的名樹的影,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真要來到梧桐山地界,不管訪山的表面理由是什么,恐怕所有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會鳥獸散,一處棲身之所和一場潑天富貴,比得過身家性命陳平安如果真有殺心,豈不是整個梧桐山地界,隨地都是戰功等著撿梧桐山就成了個火鍋店,被那姓陳的來個一鍋端走。
陳平安不由得看了眼老者,后者察覺到視線,便點頭致意,一屋子缺心眼的,唯獨這位青衫客,話不多,喝酒就只是喝酒,瞧著年紀不大,卻還是比較穩重的。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老人在心里表揚你了。
難怪都說咱們山主的長輩緣,一向頂呱呱。
陳平安沒好氣道:那你幫我去敬個酒,道個謝
陳平安以心聲與那對夫婦笑道:之前見過兩位在砥礪山的那場擂臺比試,如何都沒有想到你們會結為道侶,可喜可賀。
當年陳平安第一次游歷北俱蘆洲,野修黃希和女子武夫繡娘,有過一場打生打死的擂臺。
陳平安的兩個朋友,劉景龍跟黃冠,在砥礪山那邊也曾有過一場簽訂生死狀的問劍。
事實上,大驪朝廷先前有想過招徠這個繡娘,補足地支十二人。不過最終還是選擇了相對更為合適的周海鏡。
陳平安端起酒碗,當年砥礪山中,黃仙師術法迭出,銜接緊密,能夠將數十種仙家手段熔鑄一爐,讓人大開眼界,至少我當時遙遙觀戰,就覺得受益匪淺,后來游歷路上,經常反復揣摩。貴夫人拳走如龍,氣勢磅礴,毫不落下風,宗師風采,心神往之。剛好借這個同在異鄉相逢喝酒的機會,敬二位。
黃希大笑不已,倒是沒有將這些客氣話當真,不過仍是倒滿酒水,當場干了一碗。沉默寡的繡娘只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
放下酒碗,黃希打了個酒嗝,問道:兄臺是游歷至梧桐山,還是投奔那位青玉宗主
陳平安說道:看看這邊情況再說。
黃希點頭道:是得這樣,金玉譜牒上邊錄名字,又不是隨便找家客棧歇腳,不是什么小事,要慎重。
陳平安點點頭,在理。
這次換成黃希端起酒碗,投緣,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端碗與之磕碰一下,相逢即緣,不過如此。
黃希喝酒快且猛,很快就有點紅臉了,繡娘剛想勸幾句,自家男人便開始隨便跟人掏心窩了,實不相瞞,我在梧桐山這邊還有點關系,有個好朋友,他境界算不得太高,但是劍道成就會很高,如今梧桐山正值用人之際,相信他一定可以成為祖師堂座位靠前的成員。你們如果還是決定在這邊落腳,萬一碰到難事了,可以找他幫忙。當然了,最好是沒有這個萬一。
繡娘輕輕嘆息一聲。他總是這個老樣子,喜歡見人就交心。還總有理由,說他的直覺很準,值不值得結交,隨便看一眼便知。
不過繡娘沒有攔著,一半是對夫君修為和自身武學造詣有信心,一個玉璞境修士,一個山巔境武夫,在這桐葉洲游歷,又不會主動招惹是非,夠用了。另外一半原因,則是她覺得那個光顧著埋頭啃鹵肉的貂帽少女,偶爾抬頭,眼神呆呆的,兩腮酡紅,比較可愛。
扯了好些關于北俱蘆洲近況的閑天,黃希盤腿坐在長凳上,從家鄉再到這邊,中間的那個寶瓶洲就更不必說了,如今哪里都在聊那位陳劍仙,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這家伙厲害自然是萬分厲害的,可真要計較起來,到底是個箭跺式人物。
那位青衫男子聞似有感觸,點頭道:人在江湖,名聲一物,不能沒有,也不能過高。德不配位,名不副實,虛名越多,就是堆雪人,見不得陽光。
繡娘聽到這里,覺得此人就算只是說了句場面話,也還是不錯的。
黃希猶豫了一下,剛想要與新認識的酒友說個內幕,勸他可以的話,就投奔那玉璞境青玉祖師,不必挪窩了,因為這位道號青玉的開宗之主,與桐葉洲鎮妖樓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只是這一次繡娘沒慣著自家男人,桌底下一腳踩在黃希鞋背上,繡花鞋再使勁一擰腳尖,提醒他別胡來,喝了點酒便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家道場的山腳,隨便泄露一位山巔修士的大道根腳,你以為是喝幾碗罰酒就能揭過的小事!何況你那朋友,還要在這邊長久修道,不為自己安危考慮,就不為你朋友著想所幸黃希猶豫過后,自己就覺得此事不妥,已經將話帶酒一起咽回肚子。黃希以心聲與妻子叫屈不已,說他又沒喝高,心里有數的。繡娘沒說什么。黃希便病懨懨起來,喝酒喝酒。繡娘對此習以為常,身邊男人總說跟人起了沖突,必須殺伐果決,對仇家斬草除根,可平日里做人,還是要心腸軟點……這種男人,小毛病一大堆,繡娘當然還是喜歡,一想到這里,不善辭的婦人,便眉眼柔和起來。
繡娘發現那貂帽少女抬起頭,朝自己咧嘴笑。繡娘愣了一下,也對那嬌憨少女報以微笑。
她心中猜測,莫非是那青衫男子的女兒父女兩個,倒是長得不像。
黃希起身告辭,青衫男子站起身,笑道:這頓酒,必須由我請客。
黃希是性情中人,就大大方方當真隨意了。
再說了,黃希在北俱蘆洲那邊,仰慕他的練氣士和崇拜他的女子,都不在少數。繡娘這些年就親手趕過不少花花蝴蝶。
黃希笑問道:還是忍不住,最后容我問句煞風景的,沒喝酒之前,最開始那幾句話,什么受益匪淺,反復揣摩,真的假的
陳平安微笑道:桌上多說客氣話,桌外少說違心話。
雖然說了等于沒說,這個答案還是模糊,黃希還是覺得不錯,咱倆都是懂喝酒的。
繡娘發現那貂帽少女眨了眨眼睛,好像同樣是忍了忍終究一個沒忍住,小聲道:我爹不光喝酒,也賣酒。
黃希霎時間神色古怪,難怪肯請客。
繡娘嫣然一笑。小妮子如此單純,想必她爹也不是什么城府深沉之輩。
夫婦走向店門口,不曾想那位獨占一桌的青年劍客也跟著起身,將酒錢放在桌上。
青年劍客冷笑道:黃仙師的朋友很多啊,出門喝酒都不用掏錢。
黃希得意洋洋道:剛認識的,還是咱們老鄉,對我十分敬仰,跟境界高低、名氣大小沒關系,就是覺得我人品過硬。
繡娘也不拆除自己男人的吹牛皮,只是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記一件事了,人家都請你喝酒,你好意思
黃希一拍腦袋,才想起一事,轉頭心聲問道:對了,兄臺,一直忙著喝酒,都忘記問你名字了,對不住對不住。
那位在柜臺旁結賬的青衫客聞轉頭,微笑道:走江湖化名曹沫,真名陳平安。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你說的箭跺式人物。
黃希愣了愣,很快笑得不行,伸手指了指他,果然是喝了酒,天大地大我最大,對味,咱倆一模一樣!有機會再喝頓酒。
陳平安點點頭,神色爽快道:沒問題。
謝狗背對著門口那邊,雙手使勁按住臉頰,她怕自己笑出聲。
走出酒鋪,開始登山,黃希沉默半天,好奇問道:你們倆咋跟沒事人一樣
繡娘疑惑道:不然
一場萍水相逢而已,比如之前他們在北俱蘆洲,還碰到過自稱是趴地峰火龍真人的老道士,關鍵還不止一回。
青年劍客沒好氣道:先前在蒲山,那場鏡花水月,不還有很多人誤認為我是陳平安。
黃希早已汗流浹背,扯了扯領口,苦笑道:問題是你們不當真,可他真是那個他啊。
繡娘只是搖頭不信。
黃希只好解釋道:我自幼便會一門古怪神通,能夠瞧見他人的某種道化氣象,道行越高,神氣越足,那種氣象便會如一尊神靈真身、修士法相越高,你們都是知道的,同時還能大致判斷他人氣勢之清濁。
繡娘疑惑道:那你也該一開始就認得他是陳平安才對,何必出了門才感到緊張。
青年劍客笑道:姐,這就叫喝高了說酒話,看來先前聊得確實投緣。
原來他是繡娘的親弟弟,用黃希的話說,就是這小子眼睛長在腦門上的,有自己這么個名動一洲的姐夫都不當回事,還說什么玉璞境劍仙根本沒資格當他的傳道人。小小金丹境,口氣比天大。
黃希無奈,不與這個一貫心高氣傲的小舅子扯閑天,道:一開始,他確實是氣象極輕極低,差不多與洞府、觀海境煉氣士相當,但是他站在鋪子柜臺那邊答話的時候,瞬間便別有神異奇觀了。
繡娘皺眉道:一尊修士法相變得比梧桐山更高
黃希搖頭道:如果只是這樣,我還不會如此失態。真相是沒有了,一絲一毫,完全沒有。我那部家傳古書上邊的最后一頁,便記載了這種玄之又玄的情景,名為‘真人對面不相識,道化天地咫尺間’。
黃希與那人素無交集,所以以黃希的性格,就算見了面,知道對方是陳平安,也沒什么,真正讓黃希緊張的,是對方身上的那種道氣。
黃希一屁股坐在臺階上。
青年劍客二話不說,轉身下山。
繡娘擔心問道:做什么
青年劍客沉聲道:拜師!
黃希欲又止。繡娘想了想,還是沒有攔阻弟弟去……就山。
黃希問道:繡娘,鄧劍枰這家伙一直有跟陳平安拜師的念頭,我怎么半點不知道上次我們路過寶瓶洲,他為何不去落魄山。
繡娘無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劍枰從不跟我說任何心事的。
黃希笑道:也對,臭小子只要跟你多說幾句話,你就跟過年似的。
沒法子,自己找的好媳婦,如今他們仨,就數黃希地位墊底了。
繡娘其實本名鄧劍翹,姐弟二人很小就成為孤兒,相依為命。其實鄧劍翹一開始也有修道資質,最終成為純粹武夫,是因為登山之初,修道一事半途而廢,她強行以一口純粹真氣將天地靈氣打散,打爛了諸多竅穴。很多時候,當事情臨頭,由不得兩全。姐弟二人在年少時有過一段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慘淡歲月。但是這些過往的具體內幕,繡娘都不提,鄧劍枰更是當啞巴。
繡娘說道:我也不知道,他當年外出歷練,返山就開始閉關,問他也什么都不說。只說這趟下山,是為了就山。
那次游歷過后,鄧劍枰就變了個人,之前姐弟好不容易有份穩當家業和山頭道場了,鄧劍枰對于修行和練劍,卻十分散漫,虛度光陰,鄧劍翹打小就最是心疼這個弟弟,她當然不會多說什么。所幸那次游歷,鄧劍枰就開始真正用心修道,再加上有個要啥給啥的好姐姐,故而煉劍神速,境界攀升極快。后來黃希便經常調侃一番繡娘,虧得鄧劍枰底子好,不然就按照你這么個寵溺法子,當姐姐的半點規矩不講,什么事情都順著他,早就成為一個無法無天禍害一方的紈绔子弟了。繡娘便會笑顏如花回一句,也不看看是誰的弟弟。
不過那次歷練,鄧劍枰還帶回了倆滿手凍瘡的孩子,收為親傳弟子。這件事,黃希跟繡娘成為道侶之后,當然清楚,還知道那倆孩子出生貧苦門戶,父輩賣炭為生,至于他們家鄉在哪,他們說過,具體名字,黃希給忘了,好像是北俱蘆洲東南邊的一個小國,是什么城外邊的一個村子,他們見著黃希的時候,已經居山修道有些年頭,分別長成面如冠玉的少年和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可哪怕成為了山上的修道之人,他們好像還是喜歡聊些小時候的事情,比如經常跟著爹坐著一輛牛車去城里邊,趕集或是年關,賣炭換了錢,就有新衣服新鞋子了。雖說他們明明資質極其一般,可是當師父的鄧劍枰,還是十分看重,不惜耗費天材地寶頗多,鄧劍枰甚至再沒有收徒的意愿,說有一個開山弟子和一個關門弟子,足夠了。
黃希為此沒多想,更不多問,只認為是這個面冷心熱的小舅子,當年遠游路上,看到倆孩子,同病相憐,便起了惻隱之心,才將他們帶回山中。
繡娘柔聲道:其實劍枰對你這個姐夫,還是很滿意的,就是臉皮薄,不愿意說在嘴邊。
黃希笑道:知道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
繡娘說道:這么冒冒失失去拜師,能行嗎
黃希笑道:成不成,不知道,我只確定劍枰走錯路了,不該下山去拜師,得上山找師父嘛。
繡娘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憂愁起來,總這么一根筋,缺心眼。以后怎么找媳婦呢。
黃希說道:我們不用擔心這個,這小子桃花運很好的。
果不其然,青年劍客神色黯然返回山道這邊,坐在姐姐身邊,鄧劍枰罵了自己一句蠢貨,看見那綠竹杖,就該上心的。
黃希打趣道:平時挺機靈一人啊。
繡娘給了他一手肘,都什么絲毫不了,還在這邊說風涼話。
鄧劍枰不以為意,只是神色悵然。
黃希問道:上次路過,怎么不去落魄山瞧瞧,聽說了那邊封山,覺得會吃閉門羹就不去自討沒趣了
鄧劍枰說道:當時我自慚形穢,覺得自己暫時還沒資格,去登上那座山見他。
黃希沉默下來,繡娘又是一肘,示意繼續問,她也好奇呀。
黃希只好繼續問道:是因為你是劍修,他又有個隱官的頭銜因為他在劍氣長城建功立業,讓你特別高看一眼
鄧劍枰搖搖頭,不是這些緣由。
黃希正色道:劍枰,那我就更奇怪了,你從來不是那種誰境界高就佩服誰的人,為何獨獨想要拜他為師如果沒記錯的話,白裳都有收你為徒的念頭,只是被你拒絕了。
鄧劍枰默然不。
有些習以為常的不公事,天不管地不管神仙都不管,我鄧劍枰學劍小成之后,偏要管上一管閑事,愿隨前人腳步,道上直行,不惜性命。
黃希問道:既然在寶瓶洲不肯去落魄山,為何今天見了他,又臨時改變主意了
鄧劍枰急眼了,罵罵咧咧,老子是一根筋,又不是個缺心眼的傻子,能見為何不見能當面拜師為何錯過!
黃希跟繡娘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陳平安確實在梧桐山上,見到了那位青玉祖師,就在一處仿佛藏在云窟中的內,謝狗嘖嘖稱奇,不曾想青同道友還是個正經讀書人吶。
書山之中,陳平安時不時抽出一本書翻一番,旁邊青同眼神就跟防賊似的,這讓陳平安有點吃不消,當真只是看看而已,跟賊不走空八竿子打不著。
青同說道:那就客隨主便,換個地方閑聊。
謝狗開始搖頭晃腦,吹起口哨。再這么囂張,都給你搬空。如今我不光喜歡看書,山主還夸我那部山水游記寫得樸實無華,聽口氣,有機會版刻出書么。
陳平安笑道:哪有主人說客隨主便的道理。
話是這么說,仍是將手上書籍放回原位。
一起走向樓外廊道,陳平安說了點自己的見聞感受,說青同道友在這里開宗立派,真心挺好的,那些妖族修士,不管他們聊什么內容,語中,還有臉上和眼睛里,在他們原本灰蒙蒙的世道里,如今好像都帶著一種明亮的光彩。至少都敢期待明天了,可以先不管明天會不會失望。
藏自然被青同施展了山水禁制,他們走到欄桿旁,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給你介紹倆混飯吃的客卿
青同嘖嘖道:不會是先前我見著的那倆貨色吧
陳平安當真臉皮不薄,笑容爽朗,巧了不是。
青同無所謂道:好辦,山中某處衙署,添兩副碗筷的小事。
青同問道:如此安置他們,隱官大人不會覺得自己面子不夠大吧
陳平安笑道:能夠跟大人物聊些小事情,我覺得面子足夠大了。
青同與謝狗異口同聲道:反諷
謝狗氣啊,竟然跟青同想一塊去了,恨不得將那兩字吃會肚子。
陳平安取出旱煙桿,開始吞云吐霧。
青同說道:聽說山主擅長取名,有一事相求。
謝狗扯了扯嘴角,那你真是找到行家里手了。
陳平安笑了笑,好說。
青同說道:梧桐山地界,總計山峰九十六座,大型宮闕樓閣兩百多,群峰間較大的嶺崗三十有九,適宜修行的巖洞石窟十八,竹海、桃林十二處,三條大河,十六條山中溪澗,湖潭瀑布更多,還需各色崖刻、石碑……
陳平安給旱煙嗆到了,咳嗽不已,連忙說道:下次再說,手邊趕巧有事,要立即走一趟清境山青虎宮,約定好時辰的。
青同笑呵呵道:巧了不是。
陳平安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
青同見到祖山主路神道那邊,有三人聯袂登山,其中年輕劍修卻又匆忙下山去了。
在自家地界,青同一個飛升境,別說語內容,就是修士的心聲都聽得見,不過他才懶得如此作為。
梧桐山大門就開著,管你們是誰,什么身份背景,何種修道資質,愛來來愛走走。
謝狗埋怨道:青同道友,你是東道主,作為客人,我只是給個建議啊,你說話別總是陰陽怪氣的,怪傷人嘞,下次不來了。
青同有些奇怪,劍修白景何時變得如此好說話了
樓外云聚云散,恰似人生離合。
青同本想說一句不送客了,不曾想陳平安并未移步,謝狗也就趴在欄桿上,耐心等著。
山道那邊,繡娘輕聲道:劍枰,姐夫方才在你下山的時候就說了,那人當下多半就在山中,我們看看能不能幫你引薦給他。
黃希拍胸脯說道:為了小舅子的大道前程,當姐夫的,自然豁得出去臉皮,與那新認識的朋友說幾句求人幫忙的好話。
不知為何,黃希發現氣氛不對,先是繡娘沉默下來,然后便是鄧劍枰稍微側過身,開始發呆。
黃希有些摸不著頭腦,仍是以心聲問道:繡娘,我說錯話了那我跟劍枰賠個不是
坐在兩人中間的繡娘眼神溫柔,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沒呢,別瞎想。
之后黃希更是嚇了一跳,眼角余光發現鄧劍枰這小子,竟然皺著臉,張著嘴巴,滿臉淚水,卻始終不哭出聲,或是哭不出聲。
繡娘幾次想要說話,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弟弟,便紅了眼睛,她竟是先哽咽起來,可能是心疼,興許是委屈。誰知道呢。
鄧劍枰深呼吸一口氣,也不擦拭滿臉淚水,顫聲道:姐姐,小時候我就對不起你,所以你殺了那些畜生過后,帶著我過上了安穩日子,我還是會故意不好好修行,因為好像境界每高一點,就證明我越不是個東西。后來學了點劍術,就自以為可以跟以前撇清關系了,結果在一個叫隨駕城的地方,我又逃了一次,當時我在街上,見到那兩個孩子就覺得親近,就像看到了我們自己,后來那倆孩子被蒙在鼓里,依舊站在那輛牛車旁邊,他們就那么看著我,我撇下他們,天劫要落在頭頂,我就獨自逃難了,有什么錯呢……好像誰都可以逃,憑什么我不行,可我就覺得唯獨鄧劍枰不可以啊,我騙不了自己……
青年劍客輕輕捶打心口,一下又一下,姐姐,我心里難受。這么多年,我覺得自己什么都是錯的,練劍是錯的,吃飯喝酒是錯,都是錯的。姐姐,你有我這種人當弟弟,更是錯的。對不起……
鄧劍枰止住話頭,既好像萬分失落,又好似如釋重負,將那把長劍遞給姐姐。
鄧劍翹哪敢收回這把劍,她下意識轉頭望向自己男人,黃希眼神堅定,點點頭,你先幫劍枰代為保管就是了。
婦人接過長劍,以心聲哽咽道:黃希,怎么辦啊為何會變成這樣
黃希輕聲答道:沒見過,還能躲,還能自欺欺人。等到真正見了面,才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我覺得很好,長遠看不是壞事。
鄧劍枰站起身,率先下山去了。
年輕劍客這趟上山下山都走在最前。
繡娘小聲問道:真沒事
黃希幫她擦拭眼淚,輕聲道:信我的,真沒事。繡娘,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繡娘點點頭,但是接下來說了句讓黃希哭笑不得的傻話,你說如果我們去求陳平安,他會答應嗎,哪怕讓劍枰當個不記名弟子也好啊。
黃希又郁悶又心疼,只得說道:山上拜師收徒,涉及法脈道統,豈是兒戲。
繡娘看了眼鄧劍枰的落魄背影,霎時間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她以前不覺得日子過得如何苦,反倒直到這一刻,鄧劍翹才覺得人生真苦。
黃希雙手攥拳,輕輕放在膝上,舉目遠眺,好像所有少年在年少時,都覺得山不來就我,我可以去就山,便能做成很多事情。
他沒來由想起一句偈子,人在橋走上,橋流水不流。
大概人生道路的那些難關和苦頭,就是人走橋上吧,人過了橋,橋一直在,教人不敢回頭望來時路。
鄧劍枰到了山腳,好似收拾好了情緒,就想要轉頭,喊上姐姐和姐夫一起,回家。
年輕人勉強擠出了一個笑臉,正要開口招呼,剎那間卻是目瞪口呆。
只見那山路更上邊,站著一位雙手籠袖的青衫男子,笑容溫和。
那人開口問道:事到臨頭,不拜師了
鄧劍枰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不拜師了,我就是想要替自己兩位弟子,與陳劍仙道當面一聲謝。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跟你道一聲謝。
鄧劍枰一頭霧水。
陳平安說道:我說過的很多道理,很多時候我自己都未必敢信,但是至少其中有個道理,如今的金丹境劍修鄧劍枰,讓我知道是對的。
鄧劍枰問道:什么道理
陳平安笑道:你不缺這個道理,不必知道。
鄧劍枰有些發窘,果然,想要跟他多說幾句話都是難事嗎
只是陳平安很快補了一句,你缺的是劍術和境界,缺一個既能講道理又能傳授劍術的高明師父。
鄧劍枰整個人都懵了了。
一襲青衫,緩緩下山,劍仙雙袖微擺如在春風里,鄧劍枰不肯拜師,陳平安卻肯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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