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理由,就很陳濁流了,說是反正大家都姓陳,都是緣分,何況這幾天的酒菜,不能白吃白喝。
陳靈均立馬給逗樂了,本來是站在長凳上捧腹大笑,實在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一手敲打桌面,一手指向那個好哥們,就憑你
然后陳靈均就開始給荊老神仙,白劍仙他們幾個輪番敬酒,就那么把陳清流晾在一邊。
卻不曉得那幾個被敬酒之人,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笑容尷尬,小心翼翼打量陳仙君的臉色,一個隨時可以去見自家老祖宗的,牙齒打顫,根本不敢瞧那位斬龍之人。這么一雙酒桌上的難兄難弟,委實是有苦難,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為何坑我們。
景清老弟,有沒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幫忙,這個,嗯
語之際,陳清流抬起手掌,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
陳靈均最喜歡陳濁流這一點,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跟自己一個德行。
真要計較起來,在老爺?shù)募亦l(xiāng)這邊,哪個不怕這么多年來,陳靈均好像因為語耿直而吃過的虧,一雙手都數(shù)不過來了
如今每頓酒,都是憶苦思甜吶。
陳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說了個名字,道號也行,比較怕誰
陳靈均下意識望向荊蒿這種飛升境大修士,當(dāng)然不是怕酒友荊蒿了,而是怕這些吃飽了撐著喜歡假裝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只說當(dāng)年在小鎮(zhèn)那座打鐵鋪子,身為最后一任坐鎮(zhèn)圣人的阮鐵匠,瞅著就像個莊稼漢子,于是陳靈均心直口快,就鬧了個誤會。
荊蒿給嚇了一跳。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陳靈均滿臉悻悻然,結(jié)果一想到某個人,不最怕的那個。
陳靈均就打了個哆嗦,趕緊喝酒壓驚。
怕,怎么不怕。
走瀆化蛟之后,尤其是聽說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對方現(xiàn)身了,陳靈均就一陣頭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就憑自己的修道資質(zhì)和勤勉作風(fēng),可別一個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龍啊,到時候不得跟那位斬龍之人找上門
只是這種事,說出口到底丟人了點,他臉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爺聊這個。
江湖經(jīng)驗再老道,為人處世再機靈,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之役的積威深重。
故而陳靈均精心編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頁,就是空著的。
都沒敢寫上那人的名字。
后來干脆用了漿糊,將那一頁與封面黏在了一起。
好像如此一來,就都不用與那個傳說中的斬龍之人擦肩而過了。
那會兒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過來教訓(xùn)窮書生陳濁流,不要覺得自己學(xué)了點山上仙法,嘴上就總是嚷著打打殺殺,江湖不是這么混的,咱們出門在外,要與人為善,求個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曉不得,知不道
陳靈均洋洋得意,老廚子,我跟好兄弟談好了,回頭讓他請辛先生寫幫忙兩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來,不會浪費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讓老爺轉(zhuǎn)贈魏檗,呵,我會與老爺事先說好,別說是我的功勞,魏檗這人,矯情,好面兒,知道是我?guī)偷拿?估計要在肚子里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寶貝,也沒那么痛快了。
朱斂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陳靈均雙臂環(huán)胸,眉眼飛揚,跟老爺學(xué)的嘛。
朱斂說道:魏檗收到這份禮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幫的忙,他還是會喜出望外的。
陳靈均忙著自己開心呢,就沒有嚼出朱斂這句話的下之意。
朱斂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數(shù),除了出身亞圣府的劍客阿良,還有暫時不在山上、出去游歷的詞中之龍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圣先師說成好勇過我的得意弟子,作為最早跟隨至圣先師的那撥遠(yuǎn)古書生之一,此人曾經(jīng)留給后世一句仿佛萬年長鳴的錚錚之,君子死,冠不免。
陳靈均壓低嗓音說道:老廚子,要說實打?qū)嵉挠H身經(jīng)歷,你是不濟(jì)事,可嘴上的大道理,總是一套一套的,你給說道說道,那個湖山派的高掌門,她咋個待著就不走了,怎么回事,可別是瞧上我家老爺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可不慣著她。萬事好說,唯獨這個,不能稀里糊涂的。
朱斂說道:別多想,與男女情愛無關(guān)系,只是一個特別想要掙錢的人,突然進(jìn)了金山銀山,眼花繚亂,總想要多摟點回家。
陳靈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說得明白點。
朱斂耐心解釋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雖說是名歸實不與的情形,但是在蓮藕福地之內(nèi),終歸是山上的執(zhí)牛耳者,越往后,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種在其位謀其政的想法,便會擔(dān)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這邊,如井蛙觀海一般,見什么都是新鮮事,她就想要了解更多的規(guī)矩,回去后好早作謀劃,盡可能多的聚攏山上勢力,將練氣士的人心,擰成一股繩,最終為福地在落魄山這邊,爭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如果沒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會跟著她共同參加一場山巔議事,把一座天下的規(guī)矩框架先給定下來。
小陌肯定會跟著,謝狗之前聽說有這么一茬,她就躍躍欲試,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給山主撐個場子啊。
可以理解,高掌門確實有心了。
陳靈均嗯了一聲,又問道:那個鐘倩呢,聽說是咱家蓮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爺挨打就算了,就沒跟你這個同鄉(xiāng),討教討教
如果說松籟國湖山派的掌門高君,是正統(tǒng)意義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護(hù),那么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鐘倩,無形中就有武運在身,與那高君,兩人都是被老天爺青睞的幸運兒。
只是鐘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時根本懶得露面,據(jù)說每天就在那兒蘸醬啃大蔥,只知道獨自悶酒。
朱斂搖頭道:他不敢來,就算來了,他以后就真不敢來了。
昔年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都是各自時代的天下第一人,大體上,就是那種表面和氣、心底卻又各自看不起其余三人的主兒,關(guān)系過得去的同時,卻又暗流涌動。
一般而,山上的練氣士,若是年紀(jì)高,道齡長,可能占了先天優(yōu)勢,身后的年輕人相對比較難出頭和冒尖。
但是純粹武夫,朱斂覺得總得一山高過一山,才對。武學(xué)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巔的第一人,先有張條霞,后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陳靈均嘖嘖嘖。老廚子強啊,不用喝酒,就能說這種大話。
朱斂說道:用大風(fēng)兄弟的話說,就是鐘倩這么不求上進(jìn)的人,怎么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塊去呢。
鄭大風(fēng)確實覺得鐘倩的拳法不夠分量,朱斂也覺得鐘倩對自己不夠心狠,有今天的武學(xué)成就,都是腳踩西瓜皮罷了。
陳靈均一聽就不樂意了,老廚子你這話說得傷情誼了。
朱斂問道:鄭大風(fēng)說的,怪我頭上了
陳靈均咧嘴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栽贓嫁禍,挑撥我跟大風(fēng)哥的兄弟情誼。
朱斂抬起頭望向院外。
青衫陳平安朝他擺擺手,示意老廚子不用起身。
陳靈均連忙起身,邀功去了。
朱斂笑著提醒道:這次可別隨便拍肩膀了。
陳靈均一邊小跑向院門,一邊回頭好奇問道:什么意思
朱斂重新躺回藤椅,搖著蒲扇,懶洋洋說道:算了,你開心就好。
朱斂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邊,可以有資格教給陳靈均九十八個道理,唯獨在交友和待客兩事上,不用教,也教不來。
山門口那邊。
道士仙尉被隔壁鄭大風(fēng)如雷鼾聲給吵醒了,沒了睡意,就干脆搬了條椅子坐在山門牌坊下邊,借著月色翻書看。
小米粒今天睡覺晚,閑著沒事就出門耍去,萬一一個不留神,就能見著回家的裴錢呢。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沒帶金扁擔(dān)和綠竹杖,只是背好棉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邊,突然瞧見了山腳那個身影,就學(xué)岑鴛機練拳走樁,臨近山門口,打完收工,抬起雙手一個氣沉丹田,笑著喊了一聲仙尉道長。
仙尉答應(yīng)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起書籍放入袖中,再從另外一只袖子摸出一卷圣賢書籍。
仙尉這才轉(zhuǎn)過頭,小米粒一路飛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從桌子那邊搬來一條長凳。
小米粒蹲在一旁,連連擺手說不用,蹲著就好嘞。
小姑娘詢問一句,不會耽誤仙尉道長看書吧
仙尉笑著說怎么可能。
朱斂和米大劍仙,尤其是老廚子,至今還不知一事,因為早年雙方的某個關(guān)于什么街上美婦、繡樓少女的絕對,前些時候被小米粒轉(zhuǎn)述給了回家的好人山主,這才有了相約南苑國京城相互問拳一事。
你們一個比一個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這邊都敢口無遮攔、就完全不怕教壞我家小米粒是吧
所以先前在青萍劍宗,米大劍仙總覺得隱官大人瞧見自己,時常面帶冷笑,米裕當(dāng)時就有點摸不著頭腦,不曉得自己哪里又做差了。只是米大劍仙對此也懶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當(dāng)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得了,不管是在春幡齋賬房,還是在避暑行宮,不就數(shù)他最閑散更過分的,還是被那些年輕劍修調(diào)侃成一半功勞歸米裕,至于是誰先開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還是顧長龍的某句公道話,都隨意了。
小米粒小聲問道:仙尉道長,睡不著覺,是在想念故鄉(xiāng)么
書上說,不忘家鄉(xiāng),仁也。不戀故土,達(dá)也。
仙尉卷起本就是裝模作樣的書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這么個道理,游子思鄉(xiāng)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外討生活,同樣需要豁達(dá)幾分。
小米粒點頭,使勁鼓掌卻無聲,有道理,仙尉道長這句話,說到我心坎里去嘞。哈,這么好的道理,我要關(guān)起門來,跟它好好相處,可不能讓它偷偷溜走哩。
仙尉咦了一聲,以書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這個道理,貌似說得更好,學(xué)到了學(xué)到了。
小米粒見仙尉道長心情蠻好,就撓撓臉,問道:仙尉道長,能拉二胡么好聽得很吶,總是想著,白天人多的時候,我不好意思開口。
仙尉笑著點頭,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有人捧場,何樂不為。
在自家落魄山,誰會不喜歡小米粒呢
以前獨自浪蕩江湖的年月里,迫于生計,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實很是學(xué)了些手藝,跟人下賭棋掙錢,只是其中之一。
二胡是很早就會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這邊,道士仙尉其實沒想著、而且也沒啥機會重操舊業(yè),只是某次在朱斂院子那邊,聽老廚子坐板凳上拉過一次,仙尉當(dāng)時可謂聽得如癡如醉,驚為天人,就與朱斂虛心請教了幾次,朱斂就把那架二胡送給了仙尉。事實上,多才多藝的老廚子,莫說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斂都彈得堪稱驚艷,尤其是可以用那軟糯的評彈的女子戲腔,極盡男女情愛之繾綣情思。
只可惜據(jù)說朱斂有自己的講究,往往只有小米粒和陳暖樹在場的時候,沒有外人,兩個小姑娘開口說想聽了,他才會擺弄這些被他說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蟲小技。
仙尉總覺得年輕那會兒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幾分,都不用如何英俊,只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紅顏知己了。
曾經(jīng)旁聽過一場對話,景清道友詢問朱斂,老廚子,就沒有你不會的事情嗎
其實這個問題,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問了。
朱斂笑罵一句,屁話,當(dāng)然有。
陳靈均一臉不信,比如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明月夜里,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來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低頭調(diào)弦?guī)紫隆?
道士撥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靜。
當(dāng)仙尉閉著眼睛,微微仰頭,面帶微笑,用一種據(jù)說是老生戲腔唱出那句我本愿將心單單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卻只照溝渠。
小米粒哪怕聽過幾次了,還是次次覺得這會兒的仙尉道長,唱得可……好看了。
關(guān)于這個說法,裴錢以前就笑話過小米粒,當(dāng)年只有老廚子,說她的這個講法,很有學(xué)問。
山路那邊,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聲叫好,陳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仙尉趕緊停下拉二胡,赧顏不已。小米粒轉(zhuǎn)過頭,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景清別打攪仙尉道長。
陳平安只是在門口與仙尉閑聊幾句,看了眼小鎮(zhèn)方向,很快就帶著陳靈均重新返回山上。
山上,方才小陌已經(jīng)帶著謝狗去往拜劍臺。
小陌給出了理由,沒有任何藏掖,謝狗雖然不太情愿,只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邊,也就捏著鼻子去了拜劍臺。
在御風(fēng)途中,她還在埋怨那個小題大做的山主,不曉得自己在某本老黃歷的交情,她跟其中兩位即將到來的客人,關(guān)系老好了。
小陌卻是對她知根知底,當(dāng)場拆穿謝狗那個張口就好的的謊,笑一句,老好老字沒問題,好可真算不上,當(dāng)年你殺氣騰騰跟那兩位書生問劍,關(guān)系能有多好。
只要有小陌陪著,就不跟陳平安計較啦。
謝狗雙手扶住貂帽,沒話找話,小陌,你有怕的人嗎
小陌說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個。
在那遠(yuǎn)古歲月,劍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極有名不怕事的主兒。朋友少,結(jié)仇多。
謝狗苦著臉,有點憋屈,說我可打不過禮圣,這個場子找不回啦。
小陌笑道這種場子不用找回。
謝狗說下次去蓮藕福地,我跟著一起啊。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我跟公子打聲招呼。
謝狗在云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搖晃,衣袂飄飄。
小陌笑著與她同行,只是貂帽少女這種幼稚舉動,小陌自然是做不出來的,就只是跟著,看著。
嚴(yán)州府遂安縣邊境,細(xì)眉河畔,大驪欽天監(jiān)客卿的白衣袁天風(fēng),與一位姓劉名饗、字子駿、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輩結(jié)伴而行。
后者是年輕容貌,滿身的濃郁書卷氣,哪怕刻意收斂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絕天地、卻又絲毫不妨礙井水河水兩處光陰長河相通的神異手段。
這種處境,有點類似出海訪仙的左右。
劉饗走路的時候,習(xí)慣性身形佝僂,直不起腰的模樣。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個好相貌的后生,年紀(jì)輕輕的,怎就駝背了。
先前袁天風(fēng)看過了風(fēng)水堪輿,就建議當(dāng)?shù)匾晃怀錾頃汩T第的鄉(xiāng)賢,造魁星閣以聚紫氣,最后還留下了三句讖語,榜眼作先鋒,狀元自跟隨。一門登兩第,百里得三元。紫氣東來,魁星四射。
從頭到尾,劉饗都只是笑著袖手旁觀,不不語。
袁天風(fēng)問道:子駿先生,難道是覺得我與道祖以語借紫氣,有點不妥當(dāng)
劉饗笑著搖頭,沒什么不妥,蠻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袁天風(fēng)無奈道:別人說我是高人也就罷了,你說這個,總覺得是在譏諷晚輩學(xué)藝不精。
劉饗說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袁天風(fēng)轉(zhuǎn)移話題,先生為何喜歡以稗官自居
劉饗答道:被棄之不用的學(xué)問,越往后越難登大雅之堂,時也命也。
袁天風(fēng)說道:上古以降,后世學(xué)子,本不該如此走極端的。
劉饗灑然笑道:以前的贊譽,我在當(dāng)時就是無福消受。后世的罵名,一樣擔(dān)不起,后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樣了。
就像小到一國官話,大到一洲雅,其實文廟曾經(jīng)有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頒布天下,一個浩然九洲通用的年號,初始元年。
袁天風(fēng)嘆了口氣,有個問題,實在是太過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開口詢問。
相傳浩然天下初定之時,曾有人與至圣先師分庭抗禮,兩不相契,道不同不相為謀。
好像猜出袁天風(fēng)的心思,劉饗說道:我是不是那個人,都不耽誤你我相見。
袁天風(fēng)問了個稍微不那么犯忌諱的問題,子駿先生是不是曾經(jīng)在驪珠洞天待過一段歲月
劉饗點頭道:當(dāng)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請,是有過那么一場觀道和……勉強能算是一種護(hù)道吧,只是時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袁天風(fēng)喟嘆一聲,得到這個確定答復(fù),一些個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關(guān)節(jié),就說得通了。
這沒什么,萬年以來,用幾個不同身份,我走過的地方多了,在驪珠洞天的那點歲月,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劉饗笑道:陸掌教的《天運篇》,有那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我輩好酒之人,飲醇醪如蟄者蘇。走,找個小館子夜宵攤,喝酒去。
一行人在夜幕里,悄然來到槐黃縣城。
分成了兩撥,辛濟(jì)安帶著好友去見過了那口鎖龍井,再來到一條巷弄,笑道:端正兄,這里就是騎龍巷了。
被辛濟(jì)安稱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懸一把鐵劍。雖說身穿儒衫,卻更像是個混江湖的。
此人就是中土文廟那邊,安排由他住持北岳山君封正典禮的讀書人。
其余三位同樣輩分極高的讀書人,則在那座被小鎮(zhèn)百姓俗稱為螃蟹坊的地方駐足。
其中一位,來自天外。他曾經(jīng)與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打過照面,是早年那撥書生里邊專門掌管錢袋子的賬房先生。
極其生財有道,所以在遠(yuǎn)古書生當(dāng)中,屬于異類。
他身邊兩位,一人神色木訥,腰懸一只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來,幾乎就沒有說話。
腰懸水瓢的讀書人輕輕嘆息,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端正當(dāng)年不是身在蠻荒,肯定會趕來此地,助齊靜春一臂之力。
另外一位讀書人仰頭看著其中一塊匾額,當(dāng)仁不讓,不過如此。求仁得仁,書生底色。
隨后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語,頭頂三尺有神明。
除非不,必有中。
他們?nèi)齻€剛剛從杏花巷、泥瓶巷那邊一一走過。
所見所聞,與其余兩位師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癡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蟲他們的一些過往事跡,皆與孝字有關(guān)。
還聽到了劍仙曹曦在祖宅內(nèi)的某句呢喃。
他轉(zhuǎn)頭望向那位賬房先生,笑道:你跟我們都不一樣,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么久,可有收獲
賬房先生微笑道:畢竟束手束腳。
除了擅長管錢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間第一等的縱橫家。
我們什么時候去落魄山看看
賬房先生自問自答道,還是看端正什么時候動身好了,聽說那邊山上有兩位故友,我們好勸架。
今天的白天,鄭大風(fēng)下山去了趟小鎮(zhèn),找到楊家藥鋪,也不知道頭發(fā)上抹了什么,油亮油亮的。
鄭大風(fēng)踱步進(jìn)了鋪子,胭脂那丫頭呢
看鋪子的石靈山?jīng)]好氣道:你也知道還有同門啊,回鄉(xiāng)這么久了才來,師姐出門遠(yuǎn)游去了。
鄭大風(fēng)斜靠柜臺,曉不曉得她什么時候回
石靈山臭著一張臉,這個名義上的師兄,整天沒個正行,還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腦袋往鍋里晃兩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頭都不用買半兩油。
這還是一個出身桃葉巷的兔崽子,說話就已經(jīng)這么中聽了。
鄭大風(fēng)這輩子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這種怪話,無異于撓癢癢,沒大沒小,怎么跟師兄說話呢。
其實鄭大風(fēng)早就已經(jīng)猜出,師妹蘇店是得了師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個師兄謝新恩了。
鄭大風(fēng)在藥鋪跟石靈山隨便掰扯了幾句,走出門外,伸手擋在眼前,抬頭看著日頭。
猶豫了一下,走出小鎮(zhèn),路過石拱橋,來到一處與西邊高山接壤的小山嶺,腳下就是片片田壟。
鄭大風(fēng)坐在田埂上邊,身后就是一處沒有墓碑的小墳頭,孤零零的,壘石而成,很不起眼。
從這邊望去,可以看到那條龍須河。
背后墳頭就是那個娘娘腔窯工的,生前凄慘,好像沒有立錐之地,死了也沒占多大地兒。
而他的侄女,就是蘇店,小名胭脂。
鄭大風(fēng)相信蘇店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肯定來過這邊,與相依為命的叔叔,說些心里話。
鄭大風(fēng)起身掏出一壺酒,蹲在墳頭,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壺酒。重新起身,隨手將空酒壺遠(yuǎn)遠(yuǎn)拋入河水中。
再次坐在田埂上邊,鄭大風(fēng)深呼吸一口氣,以心聲喊道:陸沉,我知道你聽得見,過來坐一坐。
片刻之后,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便出現(xiàn)在山腳,撒開腳丫狂奔上山,跑得滿頭大汗,一屁股坐在鄭大風(fēng)身邊。
陸掌教抬起手掌,使勁扇風(fēng),氣喘吁吁道:累死個人。
鄭大風(fēng)朝陸掌教伸出大拇指。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趕來此地了,就不知道縮地山河到好哥們身邊
陸沉笑問道:大風(fēng)兄弟,要給老弟指點啥事說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細(xì)胳膊小腿的,興許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動……
鄭大風(fēng)說道:沒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頭,遠(yuǎn)游臨行之前,說了什么。
陸沉倒抽一口冷氣,這種勾當(dāng),老弟做是做得到,只是不太好吧
鄭大風(fēng)伸手按住陸掌教的肩膀,笑呵呵道:果然是幾天不見就生分了,當(dāng)年咱哥倆一起去聽墻角……
打住打住,過往事就讓它隨風(fēng)而散了吧。
陸沉撥了撥鄭大風(fēng)的手掌,紋絲不動,只得說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勁,竭盡全力,抖摟些山上手段。
鄭大風(fēng)這才收回手,片刻之后,漣漪陣陣,一個年輕女子在墳頭掛紙過后,就坐在他們不遠(yuǎn)處,她雙手撐在田埂上邊。
蘇店離鄉(xiāng)之前,此地確實是她最后所見的故鄉(xiāng)風(fēng)景,她與叔叔說了些心里話后,最后哼唱起一支晦澀難明的古老鄉(xiāng)謠,即便是在小鎮(zhèn)土生土長的老人,可能都未必聽得明白。
有點像是與天祈雨的禱辭。
朝隮于西,崇朝其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肯定是那個名叫蘇旱的娘娘腔,在四下無外人之處,時常哼唱的曲子,蘇店聽得多了,就跟著學(xué)會了。
陸沉突然皺眉,鄭大風(fēng)沉聲說道:陸沉,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陸沉嘆息一聲,點點頭,也別說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就當(dāng)欠我一壺酒。
片刻之后,蘇店手持一件重寶,她身形一閃,便已遠(yuǎn)去青冥。可就在這幅光陰畫卷當(dāng)中,極為突兀地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形佝僂的儒衫青年,雙手負(fù)后,緩緩上山,來到蘇店和墳頭這邊,他抬頭看著日頭高照,晴空萬里,自自語道: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豈不欲早暮而行,懼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違禮而行,必有污辱。
掌教者,看門人,是也不是
最后他笑一句,揮了揮手,膠車倏逢雨,請與諸生解。
陸掌教的學(xué)問,不需多說,哪怕是鄭大風(fēng),當(dāng)年在高人輩出的驪珠洞天里邊,說他是神華內(nèi)秀,學(xué)問精深,其實并不過分。
所以蘇店的祈雨內(nèi)容也好,后邊這個古怪書生的語也罷,他們兩個都聽得懂,至于其中深意,更是心中了然。
曾是女身,取名蘇旱。雨師燒火,豈不可憐。雨師祈雨,竟然還是求而不得。
人生常有苦處,叫人欲哭無淚。反而只能是嘻嘻哈哈假裝無所謂,故作云淡風(fēng)輕說著某些不容易。
就是這么一個對世道滿是失望的男人,這輩子到最后,卻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爺開開眼,好讓某個無親無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報。
長久沉默過后,鄭大風(fēng)與陸掌教異口同聲說出口三個字。
蹲在田壟旁,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雙手抱頭,嚼著草根,視線上挑看天,微笑道:這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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