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來人說得這般危急,既見了紅,又有腹痛之癥,然而她還什么都沒做就已平息下來,脈象也趨于平穩。看上去,似乎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只等醫官院的醫官到來,就能功成身退了。
這當然對她來說也是最好,只是陸瞳仍有一事不太明白,無緣無故的,怎會突然腹痛見紅
丫鬟拿來個軟墊靠在裴云姝身后,裴云姝望著陸瞳,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顫,大夫,我腹中的孩兒……
無礙,王妃不必擔心。陸瞳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替她擦拭脖頸間汗水,忽而動作一頓。
裴云姝的肩頸處,看著有些發腫。
若她生得豐腴些,這點腫脹也就很容易被人忽略了,然而裴云姝生得纖瘦,縱然有孕,看起來也略顯單薄。她脖頸細而長,于是那點腫脹輕而易舉被陸瞳捕捉到了。
她伸手,在腫塊處輕輕按了按。
裴云姝哎唷一聲叫起來。
你做什么高個子丫鬟一掌拍掉陸瞳的手,沖她怒目而視。
瓊影,別這樣。裴云姝輕斥一聲,看向陸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頸,大夫,我這婢女性子急,你莫介意。
陸瞳搖頭,并不將瓊影方才的話放在心上,只以指尖觸著那微微隆起的腫塊,王妃不曾發現自己這里腫脹么
這里裴云姝順著陸瞳的指尖摸過去,有些遲疑:這個之前就有了,也請醫官來瞧過,醫官說孕至后期,身上腫脹是常有的事,叫我無需在意。大夫,可有什么不對
孕至后期,產婦的確會有身體水腫一說,醫官院的醫官都沒發現不對,理應沒什么問題。
但不知為何,陸瞳的心中,卻有一絲微妙的異樣劃過,好似有什么東西被她忽略了。
裴云姝斜靠在軟墊上,就著瓊影喂到唇邊的熱湯喝了幾口,臉色紅潤了些,甚至能勉強對陸瞳擠出一絲笑,像是要緩和這屋中凝重氣氛似的,主動同陸瞳開口。
不止腫脹,孕至后期,我還常常覺得渾身發熱,時不時流汗,明明已入了秋,卻不想加衣。醫官叫我切勿著涼,可我熱還來不及,膚色也暗沉許多……
這確實是孕期會出現的情況。
最難受的前半月,我小腹還起了風瘙疹痱,癢得出奇,又不敢去抓撓。醫官抓了些藥草讓我煮來擦洗,好容易熬了半月才消退了……
裴云姝說了一陣,未見陸瞳回答,不由忐忑看向她。
大夫
陸瞳握著帕子的手微微收緊。
后頸腫脹、發熱多汗、皮膚發黑、腹部風瘙、腹痛流血。
單看每一樣,的確是孕期可能出現的情況,但數樣一齊發癥……
她一不發,霍地起身,在眾人疑惑目光中快步走向桌前,打開醫箱,從里抽出裝著金針的絨布。
還未等幾人反應過來,她已快步走近裴云姝,抓起她的手一針扎進!
這動作太快,裴云姝下意識啊了一聲。
瓊影怒道:住手!一掌將她推了開去。
陸瞳被狠狠一推,險些撞倒一邊的櫥柜,櫥柜上筆架噼里啪啦摔了一地,驚動了外頭人。
銀箏從外面跑進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陸瞳沒說話,死死盯著裴云姝的手。
瓊影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目光陡然一震。
那只潔白如玉的手腕間,金針扎進的地方,極快地顯出一道蜿蜒血痕。
說是血痕也不對,分明是一道烏紫的長痕,如一條一直暗中潛匿的蜈蚣毒蟲,猝不及防間露出猙獰真容。
裴云姝低頭,駭然看著腕間血痕,顫聲開口。
……這是什么
……
院外,池邊小榭中,孟惜顏斜斜倚靠著朱色欄桿坐著,漫不經心往池中拋灑魚食。
中秋盛筵已經散了,府中主母出事,她這個做側妃的要是還能若無其事的繼續主持席宴,明日滿盛京成都要傳出她目中無人的流。
有些事情,私下里是一回事,當著外人面,總歸還是要裝一裝的。
身側婢子彎腰,在她耳邊低聲道:夫人,她們還在王妃屋中。
孟惜顏淡淡一笑:哦
她勾了勾唇:看來,這個新來的大夫,還真是有幾分膽量。
今日裴云姝突然發癥,本來要請醫官和穩婆來看的,誰知這府上剛好有個送藥來的坐館大夫。裴云姝那頭急需人過去瞧瞧,周圍官家女眷們又趁勢推舉,她便順水推舟,叫那個陸瞳去瞧一眼裴云姝,也好顯得她真心實意地替王妃著想。
婢子道:夫人,那陸大夫畢竟是個外人,就這么貿然進去見王妃,會不會不妥
不妥有什么不妥裴云姝隨手灑下幾粒魚食,望著自水中浮起爭搶食物的游魚輕笑。
是外人才好,是外人,方才更好顯得與我們無關。
說來也巧,裴云姝早不發癥晚不發癥,偏偏在今日發癥。文郡王一早便進宮去了,府中唯有她這個側妃在場。倘若裴云姝真在今日出了什么差錯,雖無證據,但旁人難免說三道四,還要怪她這個側妃不肯上心。
然而中秋佳節,醫官院的大部分醫官休沐,臨時趕來也要些時候。至于穩婆,裴云姝小心謹慎,千挑萬選了信得過的穩婆等著兩月后的那日為她接生,眼下要找到人,恐怕也不是立刻就能尋到的。
這樣一來,那個姓陸的大夫來得簡直是正好。
既是因送藥巧合撞上,又是太府寺卿府上夫人相熟的大夫,無論如何也與她這個側妃無關,算不到她頭上。
身側婢子還是有些擔心:那大夫會不會瞧出什么不對……
孟惜顏冷冷瞪她一眼,婢子打了個冷戰,忙告饒道:奴婢胡說八道的,夫人別放在心上。
孟惜顏哼了一聲,低頭撥弄木碗中的魚食。魚食從她涂著蔻丹的指尖流瀉而下,宛如一粒粒黑色明珠。
宮中的藥,醫官院的醫官都瞧不出來,裴云姝請的幾個大夫到現在也沒發現端倪,她一個破醫館的坐館大夫能看得出來什么。
她微微揚起下巴,鬢間那只紅寶石步搖艷麗似血,襯得女子顏如脂玉,紅唇飽滿,吐出的話卻帶著陰森冷意。
也算她命不好,裴云姝今日不出問題則已,一出問題,她也脫不了干系,說不定還要一起陪葬。
不過,能為文郡王府的小世子陪葬,對她那樣身份的人來說,應當也是一種榮幸了。
罷,似是覺得好笑,孟惜顏掩住嘴,咯咯輕笑起來。
丫鬟不敢出聲。
孟惜顏笑了一陣,才慢慢收起面上笑意,重新灑了一把魚餌丟進池塘。
魚群爭先恐后漫游上浮,爭奪著她指尖漏下的星點餌料。孟惜顏饒有興致地看著,耳畔兩滴珊瑚耳墜紅得滴血。
身為少府監府上嫡女,自幼容貌、才情哪一樣比不上裴云姝,就因為裴云姝有個昭寧公的父親,她二人一同進府,裴云姝做正妃,她就只能做側妃。
側妃側妃,那不還是妾么
裴云姝個性冷淡清高,亦不懂小意討好,過門后不久就遭到文郡王厭棄。而她身為側妃,卻獨得文郡王寵愛,在這王府中,地位并不比裴云姝低多少。
孟惜顏原本對現下的一切很滿意,直到裴云姝有了身孕。
裴云姝有了身孕,若誕下的是個兒子,將來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郡王之位,還是會落在裴云姝的兒子身上。而她孟惜顏所生,便要被永遠烙上一個庶子之名。
所以,裴云姝腹中子嗣,注定不能留。
孟惜顏彈了彈指尖,最后一粒魚食落下,她低頭,池面倒映出一張美人的臉。
她看著看著,慢慢笑起來。
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