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永嘉三年十月二十八日,晴。一大早,大軍就拔營啟程,離開了柳泉,向東行去。柳泉是一個鄉(xiāng),屬宜陽縣。事實上大半個洛水河谷都屬于宜陽縣,柳泉只不過是最東邊的一個罷了——該鄉(xiāng)位于魏晉宜陽東二十里,今柳泉鎮(zhèn)附近,唐置柳泉驛。柳泉鄉(xiāng)已經(jīng)沒幾個人了,土地荒蕪,房屋傾頹,一派失落景象。少部分完好的房屋內(nèi),住了部分匈奴騎兵。他們的膽子是真的大,一人三馬,抵近偵查,反復騷擾,就篤定你沒辦法追上他。在大軍拔營啟程,并派驍騎軍前出的時候,他們甚至都沒離開,依然遠遠吊著,用陰狠的眼神盯著這支部隊。期間離開了數(shù)騎。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去報訊的。說不定,要不了一天,就會有鋪天蓋地的匈奴騎兵涌過來,嘗試著吃下他們這支部隊。他們太有心理優(yōu)勢了,因為晉軍都是聾子、瞎子,不知道匈奴大軍的部署,又運動到了何處,對付他們非常簡單——這就像打游戲時,對方扭頭看了眼你的屏幕,知道你的具體部署,而你卻對對方的情況一無所知。邵勛站在一輛輜重車上,默默觀察了許久后,突然間下了車,然后翻身上馬,帶著百余親兵疾馳而出。休養(yǎng)充足的戰(zhàn)馬跑得飛快,而且洛水恰好在前方不遠處拐彎,不利大范圍機動。數(shù)十匈奴騎兵見到車陣內(nèi)沖出了百余騎,直接一哄而散,向后退卻。但跑著跑著,卻被洛水所阻,不得已向東北拐彎,但這一拐彎,立刻就被綴上了。邵勛拿出劉淵贈送的角弓,馳馬中連發(fā)五矢,斃殺三人,又射中了一匹馬,只有一箭落空。主帥如此神勇,車陣內(nèi)的步卒們看得士氣大振,喝彩連連。跟在邵勛身邊的親兵更是熱血沸騰,幾乎將馬速催到了極致,轟然撞進了匈奴騎兵叢中。馬槊一挑,一具尸體便被甩飛了出去。長戟一揮,甚至有頭顱直接被割斷。還有人高速沖刺,騎槍扎入敵兵身體時幾乎折斷了,可見恨之深。是的,這些匈奴游騎太煩人了,所有人都恨不得他們原地暴斃。他們不敢正面交戰(zhàn),就反復騷擾,有時甚至趁你不注意,直接貼近了射一箭,然后快馬遁去。大軍扎營樵采的時候,輔兵們壓根不敢單獨出去,必須有嚴陣以待的步騎兵護衛(wèi),搞得大家都很累。這次趁他們大意,終于逮著個機會痛揍一番,讓匈奴人也吃吃教訓。太解氣了!追殺得差不多了之后,邵勛下令收攏匈奴人遺落的馬匹,然后收兵回車陣。經(jīng)過之處,士兵們無不爆發(fā)出熱烈的歡呼。邵勛哈哈大笑,為將者就要在合適的時候鼓舞士氣。哪怕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勝利,哪怕只消滅了二三十敵騎,只要讓士兵們看到敵人狼狽逃竄以及悲慘受死的模樣,就能提振士氣。匈奴是人,不是神,他們也會犯錯。沉住氣,默默觀察,機會來到時迅猛出擊,總會有斬獲的。有了這次成功的突然襲擊之后,匈奴游騎消停多了。他們拉開了足夠的安全距離,并且隨時注意附近的樹林、河灣、房屋等障礙物,確保不再被人輕易追上。而距離拉遠了,車陣內(nèi)的步卒也放松了許多。尤其是那些輔兵丁壯,不再緊張兮兮地一直盯著敵人了,精力、體力消耗大減。二十九日傍晚,大軍抵達九曲,開始扎營。這里已經(jīng)在河南郡境內(nèi)了,隸河南縣。九曲之地,顧名思義,彎彎曲曲,地形復雜,還有九段坂道。這里是步兵的主場,騎兵沖過來速度大減,只會被輕易宰殺。而就在當天夜間,野外出現(xiàn)了密集的馬蹄聲,震天動地,數(shù)里外都能聽見。傻子都知道,來了一支規(guī)模不小的匈奴騎兵部隊。至于他們的目的是什么,無外乎吃掉這支以銀槍軍為主力的晉軍,又或者遲滯他們的行動,不讓銀槍軍參與到其他戰(zhàn)場上去。邵勛巋然不動,組織士兵們輪番休息,與敵軍耗上了。他現(xiàn)在面臨的是孟津之戰(zhàn)時宋胄的處境——手頭的兵太少,除了李重所部外,不會有人來增援了。但他就敢賭,賭匈奴人糧草不足,耗不過他,也沒有能力攻下他的營寨。賭輸了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再撤回宜陽城補給罷了。看誰耗得過誰。而就在邵勛率部抵達九曲,就地扎營屯駐的時候,約八十里外的洛陽城西,攻城戰(zhàn)剛剛結束。出戰(zhàn)者乃安北將軍趙固所部萬人,他們首先清掃外圍,與度支校尉陳顏、司隸校尉糜晃兩部四千余人激戰(zhàn),打了整整一天,才在匈奴騎兵的協(xié)助下將其擊敗。陳、糜二人退回城內(nèi)休整,前平陽太守宋抽率五千豫州兵接替。趙固遣人攻了一下,被擊退,損兵五百余,今日的戰(zhàn)斗就此結束。也就是說,匈奴人所謂的攻城,連城墻的邊都沒摸到,至今還在洛陽外圍的民宅建筑區(qū)打轉(zhuǎn)。以他們這種孱弱的攻城能力來看,拿下洛陽幾無可能,除非守軍自己崩掉。當天晚上,劉聰下令王彌停止攻擊宜陽,率部東行,晝夜兼程,經(jīng)新安前來洛陽。汝陰王劉景率騎軍一萬在陜縣、新安之間游弋,順便找利于藏兵之處埋伏,一旦邵勛所部北出,尋機將其殲滅。三十日上午,趙固繼續(xù)攻城。宋抽倚城而戰(zhàn),將其擊退。下午的時候,漢征虜將軍呼延顥率匈奴及雜胡兵數(shù)千下馬步戰(zhàn),再攻西明門。宋抽不敢耍滑頭,親臨前線鼓舞士氣,最后率豫州兵將其擊敗。當天傍晚,宋抽部久戰(zhàn)疲憊,回城休整。將軍彭默率兗州兵五千出城接替位置。一連兩天,雙方在西明門外激烈廝殺,總體而晉軍占了上風。趙固不過一塢堡主,手下所謂的步兵也以堡丁居多,即便有匈奴騎兵在一旁協(xié)助,依然損失慘重,沒法推進到城下。最后,匈奴人自己上陣,騎兵當步兵用,表現(xiàn)依然慘淡。漢征虜將軍呼延顥沒有辦法,眼見著軍中士氣受挫,遂從西明門外大踏步后退,屯駐到當初張方修建的壁壘殘垣內(nèi),同時飛報劉聰,請其定奪。十月,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過去了。當十一月第一天的陽光從東邊的地平線上升起時,西明門城樓之上,來了一群貴人。天氣很不錯,沒有風,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司馬越自覺身體狀況有所好轉(zhuǎn),于是親自上了城頭,鼓舞士氣。所過之處,將士們的歡呼聲雖然有點敷衍,但終究還是給面子的,這讓他心情更好。何倫、王秉等心腹將領緊隨其后,北宮純站得稍遠。武將之外,還有王衍、潘滔、劉輿等幕僚。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錯,匈奴人那笨拙的步戰(zhàn)本領已經(jīng)露了原形,自虎皮被戳破的那一刻起,人們的心也就定了下來,至少洛陽城安全了。野戰(zhàn),匈奴或可以騎兵稱雄。攻城,他們不行。今日匈奴攻東陽門,又被擊退。攻城數(shù)敗,其實力可知矣。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前幾天還驚慌失措的從事中郎王,這會又神氣了起來,說話間中氣十足,冠帶飄飄,頗有幾分仙意。是極。參軍趙穆笑道:王師只需穩(wěn)守諸門,待匈奴自退即可。匈奴退兵之時,或可效去年舊事,銜尾追擊,可獲大勝。伯道謬矣。匈奴騎軍多,貿(mào)然追擊,或損兵折將,大挫士氣,彼時當鎮(zhèn)之以靜。正是。什么都不用做,待匈奴自退即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幾位幕僚一唱一和,聽得北宮純直皺眉頭。劉輿等人也覺得過于離譜,擺出一副被動挨打的樣子,真的好嗎司徒。北宮純上前一步,辭懇切地說道:匈奴攻城不利,軍心動蕩,此時不反攻,何時反攻仆愿揀選涼州驍銳,出西明門破敵。賊眾已退至張方故壘,周圍地勢開闊,恐為其騎軍圍困,有把握嗎司馬越還沒說話,劉輿上前半步,問道。我亦有騎軍,何懼匈奴北宮純大聲道。參軍孫詢在一旁聽完,道:涼兵固勇矣,然匈奴狡詐,此時退卻,未必沒有誘我出攻之意。孫參軍說得沒錯,或許這是匈奴之計,但那又如何北宮純抬起頭,看著眾人,說道:怕這怕那,還打什么仗眾人為其目光所懾,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北宮純又看向司馬越,長揖到底,道:請司徒允我出兵破敵。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自領本部兵馬出戰(zhàn),司徒無需派人接應。即便中計,也只損我一部罷了,無傷大局。司馬越臉色不悅。什么叫無需派人接應這是什么話有情緒么王衍在一旁見了,覺得可能要糟,于是出聲道:北宮督護何急也明知可能有詐,還要硬去再者,即便要出城破敵,也不是這會啊。他指了指漸漸升起的太陽,笑道:不如先養(yǎng)精蓄銳,待至后半夜,賊眾人困馬乏的時候,揀選精兵,出城夜襲。即便敗了,也不至于全軍覆沒。北宮純一聽,覺得有道理,便不再說話,只用懇切的目光看著司馬越。司徒,太尉出城夜襲,或可一試。孫詢想了想,覺得這樣比大白天攻過去要靠譜一點,于是不再反對,轉(zhuǎn)而支持北宮純。連續(xù)兩個幕僚出贊同,司馬越也有些躊躇了,他看向劉輿——他最欣賞的幕僚。司徒,仆贊同夜襲。劉輿說道。司馬越想了想,勉強點頭贊同,但他不爽北宮純的態(tài)度,于是說道:以護軍賈胤為將,北宮純副之,重金招募勇士,夜襲賊營。賈胤是賈詡曾孫,先帝為太子時,胤為近侍。他祖籍武威,勉強算是涼州人。賈胤為主將,北宮純?yōu)楦睂?如果招募的勇士多為涼州人,也不會壞了大事,算是折中的處置了。眾人皆無意見,北宮純也大聲應諾。事情就這么定下了。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