馳一銘說到做到,晚上吃晚飯前,他悄悄過來拿走了姜穗的《暑假樂園》。
姜穗支付了他兩塊五,把他打發(fā)走了。
她看著馳一銘的背影,心情復(fù)雜地想,怎么以前沒有注意到這么多事情?大院里最不合群的兩個孩子,就是馳家的兩兄弟。
在所有孩子玩鬧的時候,他們在用稚弱的身軀掙錢。
有些人過早就懂了生存的艱辛。
馳一銘缺少童年,而馳厭完全就沒有童年。
她下午坐在粉筆圈中,看馳厭搬了六次貨。如果一次五十斤,他總共搬了三百斤。
他目不斜視,汗水把衣服打濕了一輪,狹長的眼尾冷漠輕慢。他一眼也不曾看過他們,仿佛沒有任何情緒。
馳厭看起來只是塵世里再普普通通的少年,誰又能想到,這人后來那么了不起呢?
沒有童年的馳厭,用冷水抹了一把臉。
舅媽鄧玉蓮搖著扇子,喊道:“馳厭你死人啊,我讓你弄蜂窩煤你沒聽見嗎?”
七月來去匆匆,沒幾天就要進(jìn)入八月了,這個夏天真是熱。
馳一銘一整個暑假,都用來幫人寫作業(yè)了。聞他站起來,要和哥哥一起去。
馳厭額發(fā)濕漉漉的,瞳孔比夜色還黑:“不用,我一趟就弄完了。”
馳一銘說:“很重,我們一起?!?
馳厭淡淡命令道:“回去。”
說完他并不等馳一銘,大步離開了。
少年高高瘦瘦的背影,在黃昏下拉成長長的影子。馳一銘習(xí)慣了哥哥淡漠沒情緒的語氣,他有時候在想,哥哥眼底從來沒有笑意,也不對誰溫柔。
馳厭肩負(fù)起了馳一銘的生活,然而馳厭對馳一銘也是冷冷淡淡的態(tài)度。
生活不好過,人的眼睛里就沒有笑意。
馳一銘合上孫小威嶄新的《暑假樂園》,心底其實(shí)很羨慕孫小威這樣的孩子。有爸有媽真好,父親和爺爺當(dāng)官真好。
馳厭搬完了家里的蜂窩煤,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沾了許多煤灰。
他回來的時候,聽見馳一銘驚訝地出聲:“她傻吧?”
馳厭抬眸。
玫瑰色夕陽下,一本干干凈凈的《暑假樂園》躺在馳一銘木桌上。
上面小女孩認(rèn)真稚嫩的筆跡寫了她自己的名字――四年級一班,姜穗。
“穗”字筆畫復(fù)雜,她寫得很大。
馳一銘樂死了,“哥,丑丫頭都只剩兩頁沒寫了。”
天吶,丑丫頭不僅丑,還笨??!這兩頁二塊五,簡直賺翻了!
馳厭手指觸上那本書,皺了皺眉:“你賺她的錢?”
馳一銘問:“怎么了?”
馳厭說:“以后別要她的錢。”他收回手指,她課本落了淺淺的煤灰,馳厭說,“反應(yīng)過來哭了怎么辦?!?
“不會吧?她自愿的啊?!?
“收了她多少錢?”
“二塊五?!?
馳厭也沒說話,他用井水洗干凈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清澈的井水映出他沉靜的臉。
馳厭回房間,從櫥柜一件衣服里拿出兩張一塊的和一張五毛的,他路過馳一銘時,拿起那本落了煤灰的《暑假樂園》出了門。
天邊瑰紅色的夕陽,這一年風(fēng)輕柔又慢,用得起空調(diào)的人家很少,全球變暖似乎也還挺遙遠(yuǎn)。
而溫柔的夏天,一到傍晚便漸漸散了熱度,空氣中帶著樹木清香。扇子一搖一搖,便會越過一整個夏天。
姜水生在后院收藥材,姜穗坐在院子里納涼,她有一個小小的藤椅。
蚊子落在她嫩藕節(jié)一樣的小腿上,她百無聊賴,慢騰騰踢腿把它趕走。
沒成想一抬眼就看見了面前的馳厭。
少年眸光疏涼,輪廓冷硬,儼然已經(jīng)有了幾分幾年后的模樣。姜穗還在踢腿,沒反應(yīng)過來嚇了一跳,當(dāng)場就從椅子上翻了下去。
這回摔了鼻子,當(dāng)即酸疼出了眼淚。
少年冷冷看著,也不拉她。
空氣流著清淺的草木香,姜穗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她隱約覺得這個才十來歲的少年在看小猴子后空翻表演。
姜穗疼得滿眼淚汪汪,又尷尬又羞惱。偏偏她站起來,也不到人家胸膛高。
她一聲也不吭,把眼淚憋住。桃花眼憋得水盈盈的,仰頭對上他的眼睛。
馳厭見她站好了,他把那本夾了二塊五毛錢的《暑假樂園》扔到她椅子上:“自己寫。”
姜穗恍然覺得他們兩個小混賬是想要玩弄自己過童年。
一個非要幫她寫,另一個命令她自己寫。
她是脾氣好,可是不代表沒脾氣,她不吭聲,無聲不滿地瞪他。
馳厭迎著她的目光,她仰起頭,眼里是天邊又輕又淺的薄紅。
水色漾著幾分惱。
馳厭輕飄飄道:“說話?!?
姜穗嘴巴不受腦袋控制般:“噢、噢好?!逼毯笏磻?yīng)過來,耳朵通紅。姜穗絕望地想,這具九歲老實(shí)巴交笨拙的身體,丟完了所有時光倒退者的臉。
馳厭漆黑的瞳孔看了眼小姑娘凄慘柔軟的臉蛋兒,青青紫紫紅紅腫腫,馳一銘說的沒錯……
真是慘不忍睹,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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