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的阿穆爾渾渾噩噩回到帳中,哭得無比無助。
烏吉雅走進氈帳,默默坐在他身前,低聲道:“阿穆爾,你回去吧,我會幫你逃跑。”
阿穆爾苦笑著,哽咽著說:“我叫衛(wèi)驍,衛(wèi)向禮,當今大晉天子是我的親外甥,我曾是大晉大司馬。”
烏吉雅萬萬沒想到他就是大單于的一生之敵衛(wèi)驍。
“你、你快走。”烏吉雅強忍眼淚,著手為他收拾行李,“趁單于沒有發(fā)現(xiàn),趁你想起一切,你快回到故鄉(xiāng),孩子們……我會照顧的。”
她祈求他:“我知道你痛恨我們匈奴人,更厭惡我們孩子的血脈。可他們還小,你放過他們,是我把你撿回匈奴部的,你要殺就殺我。”
衛(wèi)驍痛苦抱頭:“故鄉(xiāng)……烏吉雅,我回不去了,故鄉(xiāng)就是永遠也回不去的地方。我殺了這么多晉人,我親手殺了長搏侯,我無顏面對大晉子民。”
他問她:“當初我的環(huán)首刀,埋在了何方?”
烏吉雅把地點告訴了他。
衛(wèi)驍起身:“烏吉雅,我不會傷你,更不會傷害孩子們。你帶上他們,帶上兄嫂,一起西逃,現(xiàn)在就去。”
烏吉雅拉住他:“你要去做什么?”
衛(wèi)驍沒有答她。
她知道,他說的話向來都是對的,也向來是為了她好。
她再舍不得他,也該放他離開,更是該放過自己。
他愛上了不該愛的人,錯殺了不該殺的人,烏吉雅知道,以他的個性,他活不長了。
衛(wèi)驍走出氈帳前,最后回望她一眼,用匈語對她說道:
“烏吉雅,謝謝你。”
這是他們此生最后一面。
……
大晉又出了個令匈奴人厭惡的年輕將星,且仍是姓霍,正是大晉皇后的弟弟,當年霍云的幼子。
霍舟在幾年前年僅十六歲時,就打著為衛(wèi)大司馬復仇的旗號,一路打到了單于庭,再次在狼居胥山筑起祭臺,插上了火鳳旗。
但那時衛(wèi)驍還沒恢復記憶,也和霍舟打了幾場。
現(xiàn)在,他又打過來了,衛(wèi)驍卻不在了。
既然是為衛(wèi)驍報仇,那他肯定不會放過自己吧,烏吉雅總這般想。
沒想到他一路打到龍城,找到她和孩子們時,他帶來的匈奴親信卻對她說道:
“夫人,陛下皇后命我等接您回長安。”
奇怪,晉天子居然不殺她。
她帶著兩個孩子,顫顫巍巍跟著晉軍南下,回到了長安。
烏吉雅被安置在大司馬府,這是他在大晉的家,晉帝和皇后都親自來接見過她,夫婦二人甚至抱著她和衛(wèi)驍?shù)摹澳醴N”大哭一場。
大晉沒有一個人敢瞧不起她,敢瞧不起她和衛(wèi)驍?shù)暮⒆印?
也是到了長安她才知道,衛(wèi)驍當年殺死呼延巴莫后,選擇了一種最慘烈的死法。
他雖說無顏面見晉朝子民,只將頭顱送回薛家請罪,但薛家和晉帝一致認為該讓他的尸身也入土長安。
衛(wèi)驍?shù)氖韽挠闹荼贿\回了長安,葬入了晉天子的帝陵。
烏吉雅帶著兩個孩子去晉陵看望過他,隔著一道冰冷的墓碑,隔著一層厚厚的黃土。
他就這么去了。
……
烏吉雅不適應長安的氣候,不適應長安的飲食,更不適應長安的生活,就像他當初不適應草原。
她很想念衛(wèi)驍,相思入骨,不久后就染上了水土不服的病癥。
她也學會了衛(wèi)驍?shù)臅x名該怎么念,按照大晉習俗,她要叫他一句衛(wèi)郎。
長安有不少匈奴人,全是被霍舟掠奪來為奴的。其中一個,還是呼延巴莫的長子,高貴的匈奴王子,卻被晉帝留在身邊當起了馬車夫。
烏吉雅雖然不會說晉語,但日常溝通有歸順大晉的匈奴人替她傳達,完全沒有問題。
只是長安雖好,她也無福消受,長安是衛(wèi)驍?shù)拈L安,不是她的長安。
她只想回到草原,回到當初和衛(wèi)驍躺在草地上數(shù)星星的日子,做一輩子的烏吉雅和阿穆爾,而不是前任大司馬夫人和已故大司馬衛(wèi)驍。
烏吉雅重病臨死前,晉帝和皇后又來衛(wèi)府探望她。
他們二人向她保證,她和衛(wèi)驍?shù)暮⒆樱院笠欢ń甜B(yǎng)出其父風范,不辱沒了衛(wèi)這一姓。
她卻痛苦地搖頭,用匈奴語對他們二人說道:“不必了,他們血脈不純,往后也會引起晉人非議與猜疑。我不求他們能像他一樣出色,只求他們做一世普通人,安寧順遂。”
烏吉雅死的那夜,喊了一晚上的衛(wèi)郎,用晉語。
長生天啊,如果衛(wèi)郎有來生,請你一定要保佑他,別再遭受任何苦難了,讓他去愛一個晉人女子吧。
……
曦和十一年冬月,衛(wèi)大司馬忽然大病一場,醒后將自己關在房中兩天兩夜,不見任何人。
凌央不大明白,這輩子所有人都如此順遂,小舅舅還能有什么心事?
他帶上霍晚絳和三個孩子,一同前去衛(wèi)家探望。
霍晚絳在院中桂樹下和小櫻聊天,她說她有空想去一趟云中城一睹邊塞風光,到時候請小櫻做向導,小櫻爽快應下。
凌央站在窗前,背對著窗外,擋住了大半光線。
“臣的病倒不是什么大事,勞煩陛下與皇后了。”衛(wèi)驍輕咳兩聲,方才,他將夢中景象一一告知了凌央,“這個夢太真實,仿佛臣當真在草原上過了一生,臣醒后,不知是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蝶。夢里,臣的匈奴妻子是何名字、是何面容,臣都記不清了。”
“可臣記得,她確實是個很好的匈奴女郎。”
“叫陛下見笑了。”
豈止是莊周夢蝶,凌央這個重活一世的人什么都清楚。
凌央神情復雜,心間酸澀,只能轉過身背對著衛(wèi)驍,不叫他看到自己的異樣,又一眼看到了窗外開懷大笑的霍晚絳。
他低聲保證道:“小舅舅,你信我,那個匈奴女郎,現(xiàn)在一定過得很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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