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娘子用這人間一個尋常的小姑娘、看尋常的溫柔美景一般的眼神盯著遠處看了好一會兒,轉頭莞爾一笑:“但李郎從前是人,想必是不喜歡的。”
李云心笑了笑:“是不喜歡。”
“但是帶李郎來,是要李郎看另一個人。”紅娘子說了這話,雙臂在白玉船舷輕輕一撐。整個人便輕快的飄起來,直飄到李云心懷里。
李云心此時雙手抓著船舷,便如同要張手擁抱。紅娘子直入他懷中卻并不多做什么。只輕舒玉臂,一手繞在李云心身后、一手擱在他的胸膛,然后將螓首輕輕貼在他的心口,柔聲道:“我帶李郎來看……那劉凌。”
紅娘子如貓兒一般,乖巧地蜷在他懷里。李云心只略微地愣了一會兒、沉默一會兒。
他曉得兩日前這紅娘子稱自己已嫁了人、拒絕他是因為執念:如今做的這事,也是因為執念。
執此一念……便可生出多少事端。
而她說——帶自己,來看劉凌。
李云心終于在心里長舒一口氣。
第一次在君山見到從云子,見他神色慌張只說出了大事——那劉凌遺蛻停在渭城上清丹鼎派的駐所,他不好生看守等瑯琊洞天的人來卻跑到這君山說出了大事……
還能有什么大事?
而后初見紅娘子,聽這紅娘子說她那君父娶的妾,卻是個麻煩、“這下渭城里的道士可不愿走了”——他就已經有了一個隱約的推斷。
而此刻,這推斷終于被證實。
紅娘子在他懷中、將自己的臉蛋在他身上輕輕地蹭了蹭、閉上眼睛,貪婪地吸進一口李云心的氣息。
然后抬起手向著遠處一指:“你那看人群里,站著的一個。”
李云心立即看過去。
先前看不清,一則是因為心神被這景象震懾,二則,是因為從那些人牲七竅當中升騰起來的云霧,將那個身影遮住了。
一個著白衣的身影。
那是……
瑯琊洞天宗座首徒……凌空子。
李云心低沉地嘆息了一聲。
紅娘子緊緊地環住他,伸手在船舷上拍了拍。于是白玉舟平穩無聲地滑動起來,眨眼之間便行至那凌空子的身邊幾步之處。
李云心看清她了。
凌空子……容顏未改,依舊美艷得驚人。即便如今臉上沒有粉黛胭脂、只有月光打底,仍有驚心動魄的美感。
穿一身素凈的白衣。左手的手腕上掛著一只鈴鐺,右手持一柄細鞭。
兩人目光相觸、李云心眼神清澈鎮定,而那凌空子卻在微微一愣之后,臉上緩慢地浮現出驚詫的表情。
然后她眨了眨眼、慢慢地轉身。
先抬起束著音鈴的左手指一指李云心,過兩息的功夫、才從口中發出含糊的低語:“你……竟未死?”
——像是,慢動作。
仿佛她的動作比思想慢了半拍,又像是運轉不暢的機械傀儡。
而紅娘子,像是晨睡初醒的慵懶女子一般,微閉著眼睛又將螓首在李云心懷中輕輕蹭了蹭,才細聲道:“眼下這劉凌,算是生死之間。雪山氣海崩碎、修為廢了。照例說人也當死了、魂魄離體。”
“偏生腕上有個寶物鎮魂音鈴,將她魂魄收了去。眼下魂魄在音鈴里操控那身體。”
“說來若非我父發現了這寶貝、將它附到身體上了……這劉凌便也成鬼修了。只是如今……還不如一個世俗間的凡人靈便。”
李云心靜靜地聽了紅娘子的話,平靜地說:“便叫她來牧云了?”
“起先性子高傲。但……也總是個聰明人。我父說納她做妾也是任性,只為羞辱她罷了。實則她如今哪里經得起折騰——會真死掉的。”紅娘子懶懶地睜開一只眼、瞥了劉凌一下子,“但我曉得她在圖謀什么。她在想或許道統來人將她救走。”
李云心“嗯”了一聲。而這時候,劉凌才來得及慢慢地張嘴,像是要說第二句話。
李云心看著她開口:“我自然未死,而且我們還有一筆好賬要算。當天在瓊華樓我對你說了什么——如果你還記得,應該曉得我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我會加倍奉還。”
劉凌緩慢地眨了眨眼,慢慢將手放下了。
如果她的記憶未受損,應該記得當夜在瓊華樓,李云心是故意動搖了她的心智、要俘獲她的一顆芳心。但她心高氣傲,并未完全臣服。
而此刻李云心以那樣咬牙切齒的口氣說出來,任何一個聰明人都曉得他是在隱晦地說——“會想法子,救你脫離這苦海。”
劉凌是一個聰明人,而眼下是一個弱小、遲緩,卻意志仍堅定的聰明人。
她自然有許多關竅沒有想通,但并不妨礙她認清一個事實——至少對此刻的她而,李云心比這洞庭之中所有人,都來得可靠。
因而她慢慢地放了手,怒視李云心:“天道……昭彰。等我洞天……高人盡出……你等一干、一干、一干……”
似是覺得如此說話實在太過遲緩難堪,這劉凌干脆不再說話、亦不再動。
只閉了眼睛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微微仰起頭。
李云心松了一口氣。至少眼下,并沒有被拆穿。
但究竟要不要救這劉凌……便要看情勢如何變化了。
如今這渭水渭城情勢波瀾詭譎,她的命運,已不在任何人手中了。
然而這時候那紅娘子忽然伸手在船舷又一拍,小舟疾馳而去,重新與這“羊群”拉開距離。
李云心微微皺眉:“……紅娘,你已帶我見了她。接下來可是打算——”
“現在你該曉得這凌空子未死了。”紅娘子打斷他的話,“那么也該曉得倘若道統真地尋了來,一則我君父并不畏懼他們,二則,他還有這凌空子在手上。將凌空子交還給道統,便是一份保全了洞天高徒的功勞。”
紅娘子頓了頓,又在李云心的胸口摩挲:“你與那人……真真不同呢。”
“……這是你第二次提那人。是指杜生,還是?”
“九公子呀。”紅娘子終于坐起身、依依不舍地離了李云心,微仰著頭看他,“你與他這樣親近,卻全不同呢。”
她伸手,用冰涼涼的指尖掠過李云心的臉頰:“你說話溫柔,笑也溫柔,念詩也好聽。又生得好看,我從未在白鷺洲見過你這樣好看的人。你比九公子還要還看呢。”
她又笑起來:“哪怕知道你騙我的,我還是忍不住要愛慕你。”
李云心微微瞇了眼:“騙你?”
紅娘子站起了身,看著李云心,慢慢退到白玉船頭。
她臉上的柔情慢慢淡了,就只看他——像識得卻又不識得他。
“我從前聽杜生說,天下好多好女子,偏喜歡薄情郎。那時候我也想,這是為何呀。”
“可后來我就知道了。那薄情的郎君。雖心易變、輕許諾,卻對每一個女子都溫柔體貼、細心呵護。這般好……叫人哪怕曉得只是一時的快樂,卻總忍不住要好好溫存。”
“這天下間的女子愛人,愛的是什么呢?愛的便只是這柔情蜜意呀。有了這柔情和蜜意……做了撲火的飛蛾又怎樣呢?”
紅娘子又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我那君父,總要為九公子報仇。”
“但他被圈禁兩千年,早就不急一時了。依著他看,那道統便是一座大山,輕易動不得的。殺了凌空子、殺了城里那道士,又怎樣呢?道統早晚要誅殺天下陰神,早晚有報仇的機會。他要殺……便先殺白云心了。”
“所以李郎你叫他現在就為龍九報仇……卻是多想了。而你想做渭水君、或者洞庭君的話……亦是多想了。”
“我君父被圈禁在這洞庭,實則也是駐守在這洞庭。這千里洞庭之下有一個天大的秘密,你們全部不曉得的。無論你如何做,我父絕不會離開這里。”
她這些話令李云心的眉頭愈皺愈緊。
直到他聽見紅娘子說——
“所以你以為洞庭和渭水,從前是你那九弟所轄的水域、是個安全的地方——這便想錯了呀。”
“如今這里……已是天下間最危險的地方了。”
一根弦在李云心心中被撥動,發出錚然之聲。他意識到問題在哪里了這個紅娘子現在似乎認為自己是——
那在爭斗中敗落、虛弱至極、逃竄至此的睚眥!
他終于明白那句“你和他真真不同”是什么意思了!
也明白之前她問自己可想要做“渭水君”是什么意思了!
雖說是推斷錯了,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