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神洲第六大王朝,邵元王朝。
國師晁樸在與得意弟子林君璧,開始復盤那頭繡虎在寶瓶洲的早期布局。
亭內溫煦如春,亭外卻是大雪紛飛。
不過這位國師少有語,讓林君璧來為自己解釋大驪王朝山上山下,那些環環相扣的復雜策略,點評其優劣,闡述得失在何處,林君璧不用擔心見解有誤,只管暢所欲。
這在國師府并不奇怪,因為晁樸始終認為人世一大癥結,在于人人學問深淺不一,偏偏喜好為人師,其實又不知到底如何為人師。
所以晁樸傳道授業解惑的一個奇怪習慣,就喜歡是讓自認學有所成的弟子,不管年紀,大可以模仿那些學塾教書匠,或在學塾為他人拆解道理,或是在書房先說服自己,以理服人先服己。
在林君璧偶爾沉思不語的間隙,晁樸便會說些題外話,他們先生學生之間,還不至于為此分心離題。
這位在邵元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高冠博帶,相貌清癯,手捧一柄雪白拂塵,搭在手臂上。
關鍵是老人顯得十分儒雅隨和,半點不像一位被皇帝放心授予國柄之人,更像是一位悠游林泉的清談名士。
晁樸微笑道:那文圣的三個半嫡傳弟子,勉強能算四人吧。當然如今又多出了一個關門弟子,隱官陳平安。我儒家道統,大體分出六條主要文脈,以老秀才這一脈最為香火凋零,尤其是其中一人,始終不承認自己身在儒家文脈,只認先生,不認文廟道統。而這四人,因為各有氣度,曾經被譽為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老儒士娓娓道來,無論是誰,與齊靜春相處,都會如沐春風。
林君璧問道:聽聞齊先生成為書院山主之前,脾氣其實也不算太好
自家先生能夠直呼齊靜春名諱,林君璧卻要敬稱一聲齊先生。哪怕是師徒相處,林君璧也不愿逾越規矩。
晁樸笑道:春寒料峭,凍殺年少。
老人隨后說道:讀書人平易近人,講理守禮,又不是當個好好先生。書生意氣,風骨一物,豈會是一灘稀泥。
那劍仙左右,如炎炎夏日,容易給人酷暑之感,文圣一脈的外人,實在難以親近。左右治學耿直,不近人情。后來轉去練劍,一個不小心,便劍術冠絕天下了。沒什么道理好講。
那個被老秀才稱呼為傻大個的,真名始終沒有定論,哪怕是文圣一脈的師兄弟,也習慣稱呼他為劉十六,當年此人離開功德林,就不知所蹤。有說他是年紀極大的十境武夫,也有說是位鬼魅之身的仙人,甚至與那位最得意,都有些淵源,相傳曾經一同入山采藥訪仙,關于此人,文廟那邊并無記載。約莫是早先寫了,又給老秀才偷偷抹掉了。
此人語不多,是文圣一脈最沉默的人,一些個說法,多是阿良外傳,信不得。秋風肅殺,此人唯一一次出手,就惹下一樁天大的風波,不過此事最后還是老秀才出面,真不知該說是收拾爛攤子,還是捅出更大的婁子,使得一座山岳下沉。不過浩然天下如今只知后事,不太清楚真正的起因了。
林君璧聽到這里,疑惑道:這么一號深藏不露的人物,驪珠洞天墜落時,不曾現身,左劍仙趕赴劍氣長城時,依舊沒有露面,如今繡虎鎮守寶瓶一洲,好像還是沒有半點消息。先生,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
晁樸點頭道:所以有傳聞說此人已經去了別座天下,去了那座西方佛國。
林君璧神色古怪,那阿良曾經一次大鬧某座書院,有個膾炙人口的說法,是奉勸那些君子賢人的一句金玉良:你們少熬夜,僧人譜牒不容易拿到手的,小心禿了頭,寺廟還不收。
晁樸一揮拂塵,換了手臂,笑道:阿良能夠跟文圣一脈走得太近,最早的時候,爭議不小。三四之爭落幕后,阿良就去了劍氣長城,未嘗沒有大失所望的意思在其中。
老儒士然后說到了那個繡虎,作為文圣昔年首徒,崔瀺,其實原本是有望成為那‘冬日可親’的存在。
書院山主,學宮祭酒,中土文廟副教主,最終成為一位排名不低的陪祀文廟圣賢,按部就班,這幾個頭銜,對于崔瀺而,易如反掌。
最重要的是崔瀺此人,與文廟之外的眾多勢力,關系極好。
與武帝城城主下出彩云譜,跟郁家老祖是忘年交、棋友,本命字為‘水’的那位書院山主,同時還是劍仙,還有白紙福地的小說家老祖等等……其實都由衷認可崔瀺此人的學識、人品。只不過后來非議洶洶,大勢所趨,加上崔瀺也不是那種喜歡呼朋喚友的人,就使得崔瀺愈發沉寂,直到天翻地覆、山河變色之際,崔瀺才重新闖入天下視野,哪怕想要對其視而不見,都很難了。
比如晁樸,就對崔瀺很不順眼,恨不得崔瀺就乖乖老死于大驪一國國師的位置上,如今崔瀺幫助大驪占據一洲,阻滯妖族北上寶瓶洲,晁樸佩服歸佩服,只是認可此人的學問深邃、算計深遠,不等于晁樸能夠接受崔瀺的欺師滅祖。甚至晁樸一直將崔瀺的倉促推出事功學問,再到叛出文脈,視為文圣一脈由盛轉衰的那個關鍵轉折點。
只不過晁樸亦是一國國師,反而比一般讀書人,更加不得不承認,崔瀺的事功學問,在那寶瓶洲,推行得可謂極致了。
山上山下,一洲之地,確實盡在崔瀺掌握中。
晁樸輕聲感嘆道:冬日宜曬書。人心陰私,就這么被那頭繡虎,拿出來見一見天日了。不如此,寶瓶洲哪個藩國,沒有國仇家恨,人心絕不會比桐葉洲好到哪里去。
林君璧低頭看著案上那副寶瓶洲棋局,輕聲道:繡虎真是狠。心狠,手更狠。
哪怕是在一國即一洲的寶瓶洲,大難臨頭之際,掛冠辭官的讀書人,退出師門的譜牒仙師,隱匿起來的山澤野修,不少。
可那大驪王朝,似乎對此早有預料,不等這種態勢愈演愈烈,很快就拿出了一整套應對之策,運轉極快,顯而易見,好像一直就在等著這些人物的浮出水面。
大驪年輕皇帝宋和,頒布圣旨,傳令一洲所有藩屬。
一洲境內所有藩國的將相公卿,膽敢違抗大驪國律,或是陰奉陽違,或是消極怠政,皆按例問責,有據可查,有律可依。
膽敢知情不報者,報喜不報憂者,遇事搗漿糊者,藩國君主一律記錄在案,而且需要將那份詳細檔案,即時交由大驪的駐軍文武,當地大驪軍伍,有權越過藩屬君王,先斬后奏。
寶瓶洲那數百位辭官之官員,按最新頒布的大驪律法,子孫三代,此后不得入仕途,淪為白身。不但如此,各地朝廷官府,還會將那些在歷史上賜予家族的旌表、牌坊、匾額,一律取消,或就地拆除,或收回搗毀。不但如此,朝廷敕令地方主官,重新修補地方縣志,將辭官之人,指名道姓,記錄其中。
觀湖書院,一位被譽為大君子的讀書人,親自負責此事,與大驪吏部、禮部兩位侍郎聯手,奔赴四方。
這個為人溫文爾雅、治學嚴謹的讀書人,說得好聽是如此,說得難聽,可就是性格溫吞、過于和善了,但是在那場問責各個大驪藩國君主的游歷途中,展現出極為雷厲風行的行事手段,此人一次次出現在君主身側,大加申飭,尤其是一次,竟然直接逾越書院規矩,直接出現在君臣議事的廟堂上,當面呵斥滿朝文武,尤其是那撥勛貴文官,更是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那番語,既然林君璧所在的邵元王朝都知曉了,相信整個文廟、學宮書院也就都聽說了。
吃書如吃屎,平常時候,也就由著你們當那腐儒犬儒了。在此關頭,誰還敢往圣賢書上拉屎,有一個,我問責一個!哪個君主敢包庇,我舍了君子頭銜不要,也要讓你滾下龍椅,再有,我便舍了賢人頭銜,再趕走一個。還有,我就舍了儒生身份不要,再換一個君王身份。
因為觀湖書院這位大君子表現出來的強橫姿態,加上各地嚴格執行大驪那套近乎苛酷的律法,
在這期間,有個老儒說值此險峻關頭,是不是將那些是非對錯,先放放,再緩緩,容得那些人將功補過,豈不是更有利于大局形勢
結果此人下場,就是被那位一直冷眼旁觀的大驪吏部侍郎,一腳踹翻在地。
沿海戰場上,大驪鐵騎人人先死,這撥養尊處優的官老爺倒是半點不著急。
另外一位禮部侍郎當場冷笑道:當官個個都是一把好手,可惜當了官,就忘了做個人。
廟堂之上,滿朝文武,瑟瑟發抖。
至于那些臨危退縮的譜牒仙師,大驪軍令傳至各大仙家祖師堂,掌律為首,若是掌律已經投身大驪行伍,交由其他祖師,負責將其緝拿歸山,若有反抗,斬立決。一年之內,未能捕捉,大驪直接問責山頭,再由大驪隨軍修士接手。
三位大渡督造官之一的劉洵美,與大驪刑部左侍郎,共同負責此事。
林君璧突然說道:如果給大驪本土文武官員,再有三十年時間消化一洲實力,想必不至于如此倉促、吃力。
晁樸點了點頭,然后卻又搖頭。
林君璧會意,神色復雜道:大驪有無繡虎。
晁樸語則更遠一步,有繡虎當然最好,若無繡虎,只要事功一脈的學問,能夠持久,大驪國勢,就可以繼續往上走。齊靜春在山崖書院,為半洲之地,培養了一大撥或顯或隱的讀書種子,崔瀺則以事功學問授之、用之。這就是齊靜春與師兄的默契了,雙方學問,既相互掣肘,又相互補充。
晁樸指了指棋盤,君璧,你說些細微處。再說些我們邵元王朝想做卻做不來的精妙處。
林君璧說道:沿海戰線所有戰略要地,大驪鐵騎分為前后兩軍,后軍兵力相對單薄,前者主攻,以慷慨先死,生發士氣,保證軍心,后者督戰中軍各地藩屬兵馬。
說到這里,林君璧感慨道:往往是數千兵馬,就敢督戰數萬大軍,由此可見,大驪鐵騎之強盛。
林君璧繼續說那仙家山頭的山水邸報,竟然能夠張貼在寶瓶洲各地藩屬的州郡縣,這彰顯著著大驪王朝,對一洲山上修士的驚人掌控力。
有飛劍傳信涼亭內。
晁樸一手捧拂塵,雙指捻住飛劍,打開一封飛劍秘制的山上紫泥封密信后,喟然長嘆道:扶搖洲守不住了,周神芝已經戰死。齊廷濟開始率隊退守金甲洲,會繼續擔任中流砥柱,可多半也只能爭取守住金甲洲的半壁江山,以待后援。多少學宮書院的讀書種子,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林君璧心情沉重。
在這之前,猶有噩耗,相較于撤退有序的扶搖洲,大批扶搖洲修士退守金甲洲。桐葉洲更加慘絕人寰。
太平山被攻破。太平山無一修士存活。
失去了三垣四象大陣,扶乩宗上下,緊隨其后,一樣是悉數戰死,無一人茍且偷生。
大伏書院,則被蠻荒天下那個化名周密的王座大妖,親自出手,竟是以儒家手段鎮壓書院。
這意味著整座桐葉洲,就只剩下兩處還有些許的人間燈火,搖搖欲墜,一個根深蒂固的玉圭宗,一個左右仗劍退敵的桐葉宗。
一洲山河,雖未全部陸沉,但是一洲氣運,十之八-九,都已經落入妖族之手。
林君璧問道:先生,醇儒陳氏
晁樸更是感傷不已,因為他出身亞圣一脈。
而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更是亞圣一脈頂梁柱一般的存在。
晁樸無奈道:陳先生做了一個最壞的選擇,天下人覺得他理當該死的時候,不死,對個人而該活的時候,不活。
晁樸站起身,望向亭外大雪飄落,落地成為厚重積雪,喃喃道:何謂該死在世人眼中,成為第一個轟轟烈烈戰死的浩然天下飛升境。何謂該活是非功過,只要陳淳安人活著,只要守住了南婆娑洲,就有機會解釋清楚,當初他為何不死。哪怕陳先生不說,自有我晁樸,有我們亞圣一脈,替先生解釋。
林君璧跟隨先生站起身,可是沒有陳先生坐鎮南婆娑洲,守不住的。哪怕有那位白先生贈予的搜山圖,還是守不住一洲之地的。陳先生一旦為了保全自己名聲,選擇擅自離開南婆娑洲,看似慷慨赴死,實則才是浩然天下真正的千秋罪人。
晁樸說道:陳先生只要不離開南婆娑洲,所有與桐葉洲、扶搖洲有關系的修士,哪怕明知是這么個道理,仍然會對陳先生心生怨懟,如果說這還是人之常情,可是只講恩怨、不明事理的人,世間何其多也。上山修道修皮毛,只會修力不修心。后患無窮。
老儒士神色沉重,相傳那周密在大伏書院,笑‘你們儒家既然掌權,為何放權給世俗君王既知人心,為何萬年不管好一個人心本善,是你們儒家咎由自取,那我就手持照妖鏡,讓你們浩然天下看一看,到底是一肚子的浩然正氣,還是在照妖鏡之下,人性善惡,原形畢露。如今一個桐葉洲看不夠,那就再多看幾個洲’。
這并非是那周密的危聳聽,只說南婆娑洲內部,就有多少人在竊竊私語,對陳淳安指指點點
兩洲淪陷,唯獨南婆娑洲置身事外。
而桐葉洲和那扶搖洲,如今若有落雪之時,已經沒幾個掃雪人了。
晁樸笑了笑,轉頭對林君璧說道:對了,勉強有個好消息,藩邸在老龍城的那位大驪年輕藩王,拒絕任何一位桐葉洲修士的北渡登岸,不但如此,這個宋睦還下令下去,任何靠近老龍城十里之內的修士,皆視為大驪敵寇。所有桐葉洲修士,不僅僅無法進入老龍城,事實上還無法進入寶瓶洲沿海任何一處,一經發現,不問身份,斬立決。
林君璧贊嘆道:難怪繡虎放心讓此人督造陪都、駐守老龍城。
晁樸繼而說道:但壞消息就是妖族的重心,一直就是桐葉洲、寶瓶洲、北俱蘆洲和皚皚洲這一線四洲。你等著吧,托月山大祖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出手,肯定是用在寶瓶洲身上。而且一定會是某個道法通天的大手筆。
老儒士瞥了眼天幕。
他沉默片刻,有意無意道:君璧,力挽狂瀾于既倒,是壯舉,縫補山河,也是。要與正人君子,清白之士,結為莫逆之交,也要學會駕馭那些蠅營狗茍之輩,如此一來,你才能夠真正做點實事,不然至多就是當個講學家,教書先生,清談名士,都不差,但是不夠好。
林君璧作揖道:先生教誨,學生受教。暫時難挽天傾,愿為補天匠。
晁樸點點頭。
如今雪漸大,已經讓人覺得寒風刺骨,但是等到化雪時,其實道路更加泥濘不堪。
化雪時最天寒,最見人心。
老儒士突然問道:那個隱官,到底是怎么個人
林君璧思量片刻,答道:足夠聰明的一個好人。
晁樸自自語道:齊靜春已逝,左右困在桐葉宗,崔瀺據守寶瓶洲,關門弟子獨自留在劍氣長城,老秀才當真是……舍得啊。
林君璧忍不住說道:陳平安曾經說過,真正的壯舉,其實從來人間處處可見,人性善心之燈火,俯拾即是,就看我們愿不愿意去睜眼看人間了。
晁樸笑道:雪夜羈旅遠游客,哪怕一點燈火飄搖,依舊可慰人心。人生路上,確實是每多見一點燈火,哪怕置身于人間夜幕,眼中心中,就都會光亮一分。
老秀才提議第五座天下命名為清白天下,只是中土文廟沒有答應,此事依舊被擱置起來。
晁樸驀然大笑道:好家伙,人性且不去先談善惡,只說好人與善心,好讓儒家道統更多氣力放在教化一事上,這句話分明是借你之口,說給我們亞圣一脈讀書人聽的。
林君璧有些緊張。
又有飛劍傳信而至。
晁樸看過密信之后,怔怔出神。
林君璧輕聲道:先生
晁樸回過神,說道:我們文脈之內,專門寫了一篇道德文章,講解醇儒何為醇儒。
林君璧臉色陰沉,是被人幕后慫恿,還是發自本心
晁樸丟出那封密信,以拂塵拍碎,冷笑道:是真蠢。
林君璧雙手使勁揉臉。
老儒士自嘲道:突然有些羨慕崔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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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修除了那座居中的飛升城,在刑官一脈的率領下,修士與凡夫俗子,一起在城池周邊地界,一鼓作氣開辟出了八座靈氣沛然的仙家山頭,處處大興土木,或者依山建府,或者臨水筑城,并且打造出一個個山水陣法,不斷秘密安置壓勝之物。
等于圈畫出了一道涵蓋方圓千里的另類禁制。
這將是飛升城在第一層山水地界,此后自然還會不斷向外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