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遠游至此的劍修,成為第一撥拜訪飛升城的客人。
其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客人,甚至可以算是半個自家人。
因為他是皚皚洲鄧涼,作為劍氣長城的舊隱官一脈劍修,昔年待在避暑行宮,長達數年之久,與徐凝、郭竹酒他們自然再熟悉不過。
離開倒懸山時,作為元嬰境瓶頸劍修的鄧涼,年輕隱官就寫了一封親筆密信給他。
鄧涼所在宗門,很快就開始秘密運作,以便讓鄧涼進入第五座天下,在那邊尋找破境契機,會有額外的福緣。無論是對鄧涼,還是對鄧涼所在宗門,都是好事。
年輕隱官在信上,提醒鄧涼,如果能夠說服宗門祖師堂讓他去往嶄新天下,最好是去桐葉洲,而不是南婆娑洲或者扶搖洲,但是關于此事,決不可與宗門明。最終在嘉春二年末,萬事俱備,鄧涼選擇了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這條遠游路線,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翩然峰,中部的浮萍劍湖,還有寶瓶洲的落魄山,風雪廟,鄧涼都故意路過,但是都沒有登門拜訪。
哪怕宗門已經與文廟一座學宮打過招呼,幫助鄧涼討要來了一份極具分量的通關文牒,可鄧涼還是有些擔心意外,擔心那個太過天高皇帝遠的桐葉洲,個個都是腦子一團漿糊的,事實上,究其根本,還是鄧涼對桐葉洲印象太差,連帶著對那邊的三座書院都觀感不太好,鄧涼甚至做好了在那邊吃閉門羹的準備。
鄧涼是在嘉春三年的春夏之交,到的桐葉洲大門。然后鄧涼改變主意,在那邊待了將近三年,與左右前輩、劍修王師子一起鎮守大門,直到大門即將關上的最后一刻,鄧涼才進入第五座天下。
然后他才一路御劍,往飛升城而來。
鄧涼在半路途中,憑借那三年與左右前輩并肩作戰的守門廝殺,積攢下來的劍意,再加上左右前輩的指點,終于在嶄新天下躋身了玉璞境。
剛好在這座飛升城東南方的紫府山,鄧涼遇到了那個正在督促陣法打造的刑官領袖,同樣是躋身了玉璞境的齊狩。
齊狩對鄧涼的到來,顯然也很意外,更加熱情,親自帶著鄧涼游歷這座紫府山,看了那塊已經被設為禁地的古老石碑,銘刻有兩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書,三清紫府綠章。齊狩與鄧涼并無任何隱瞞,坦在那山腳處,已經挖出一只形制古樸的玉匣,只是暫時無法打開,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擔心一個不慎就觸發古老禁制,連匣帶物,一并毀于一旦。
哪怕鄧涼出身于舊隱官一脈,對這位曾經多次出城廝殺的外鄉劍修,齊狩的真誠,還真是發自肺腑,因為在戰場上,雙方有過一次合作,配合十分默契,事實上,齊狩對曹袞、玄參這撥年輕外鄉人,觀感平平,唯獨對鄧涼,十分投緣。
到了紫府山,鄧涼就不著急進入飛升城了。
反正他要到百年之后再次開門,才能離開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嶄新天下。
鄧涼還不至于癡心妄想自己能夠在百年之內,就可以連破兩境,躋身飛升境。
所幸還有個年號。
據說時辰、斤兩,這兩事,目前一樣沒有定論。
齊狩聽聞此事后,微微錯愕,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兩件事的意義所在。
鄧涼也不藏掖,直接與齊狩說了這兩件事為何不容小覷,一個牽扯著時令、歷律的某種大道顯化,一個決定了世間萬物重量的衡量計算。
至于如今飛升城內,刑官、隱官和財庫泉府三脈的暗流涌動,鄧涼稍稍思量一番,就大致猜得出個大概了。
畢竟要說這些宗門事務、山頭林立,浩然天下的譜牒仙師,實在是要比劍氣長城熟稔太多太多。
鄧涼更不會主動摻和其中。
所以鄧涼跟著齊狩去往飛升城,卻沒有恢復隱官一脈劍修身份,而是擔任了飛升城歷史上的第一位記名供奉。
然后鄧涼去見了董不得,一個讓鄧涼懂得自己注定求而不得的姑娘。
董不得當時剛剛返回飛升城,去了疊嶂酒鋪那邊喝酒,鄧涼走在那條并不陌生的大街上,發現鋪子沒了大掌柜二掌柜,生意依舊還不錯,不過代掌柜卻成了個身形佝僂的外鄉漢子,這會兒正在陪著董姑娘同桌喝酒,羅真意和郭竹酒也在,剛好一人一張長凳,就姓鄭的掌柜一個男人,難怪他滿臉笑意,唾沫四濺說著些寶瓶洲的風土人情,鄧涼落座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好說到了驪珠洞天與年輕隱官的一些陳年往事。
沒人會跟鄧涼客氣,打過招呼就沒什么客套寒暄了。鄧涼說了句終于破境了,至多是羅真意道賀一句,郭竹酒鼓掌一番,董不得甚至都懶得說什么。
鄧涼反而喜歡這樣的熟悉氛圍,因為沒把他當外人。
郭竹酒一直幫著鄭大風倒酒。
鄭大風便繼續說那陳平安送一封信掙一顆銅錢的小故事。
董不得來這里是為了喝酒解悶,隨便鄭大風瞎扯,郭竹酒卻是纏著鄭大風多聊他師父。
而羅真意,便只是聽著,偶爾喝酒,她不說話。
郭竹酒聽到鄭大風說她師父,少年時每天奔走在福祿街、桃葉巷和柵欄門,然后就在那邊第一次遇見了寧姚。
至于那位英俊瀟灑酒量好的鄭掌柜,當然便是雙方的見證人了。
郭竹酒只覺得聽見了天底下最精彩的故事,以拳擊掌,不用想了,我師父肯定第一眼瞧見了師娘,就認定了師娘是師娘!
這些事情,師父當年沒說過,師娘也從來不提的。
鄭大風點頭道:是啊是啊,那會兒綠端你師父,其實就已經很老道,早早曉得女子學武和不學武的區別了,把我當時給說得一愣一愣的,好幾天才回過味來。也不用奇怪,窮苦孩子早當家嘛,什么都會懂點。
郭竹酒微微歪頭,皺著眉頭,鄭掌柜這話怎么聽著不太對勁。
羅真意微微訝異,低頭默默喝了口酒,依舊不語。
鄭大風咳嗽一聲,說我再與你們說說那條泥瓶巷。那邊真是個風水寶地,除了咱們落魄山的山主,還有一個叫顧璨的混世魔王,以及一個名叫曹曦的劍仙,三家祖宅都扎堆在一條巷子里邊了。說到這里,鄭大風略微尷尬,好像在浩然天下說這個,很能嚇唬人,唯獨與劍氣長城的劍修聊這個,就沒啥意思了。
郭竹酒趴在桌上,突然說道:師父那么些年,一個人在泥瓶巷走來走去的,離了祖宅是一個人,回了家也還是一個人,師父會不會很寂寞啊。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點頭道:約莫是有些的。反正你師父每次遠游返鄉,都會先去泥瓶巷祖宅坐一會兒。
郭竹酒低聲道:鄭掌柜,我師父少年時的模樣,是咋個模樣啊,無法想象唉,師父小時候,我就更無法想象啦。
鄭大風笑道:成天風吹日曬,黝黑瘦瘦的,個頭還不高,所以很不起眼,再小些時候……除了同樣穿草鞋,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郭竹酒撓撓頭,繼續趴在桌上,盯著自己眼前的那只白酒碗,我還以為師父嗖一下,就變成了少年,再嗖一下,就變成了我熟悉的那個師父。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不再語。
鄧涼突然說道:先前有人評選出了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單單將不說姓名的‘隱官’,排在了第十一,最少說明隱官大人還在劍氣長城,而且還躋身了武夫山巔境,還是一位金丹劍修了。
郭竹酒猛然坐起身,真的!
鄧涼點點頭,笑道:千真萬確。
鄧涼瞥了眼羅真意。
董不得瞪了一眼不安好心的鄧涼。
鄧涼自罰一碗酒水,結果連羅真意也對他沒好臉色了。
鄧涼只得轉移話題,問道:寧劍仙就一直沒有返回城中
郭竹酒嘆了口氣,么得法子,師娘肯定比誰都想師父啊,又不好意思當著我們面借酒澆愁,只好一個人跑遠了,然后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可勁兒想念師父,唉,師娘捎上我多好,還能借用一下袖子擦擦眼淚來著的……
郭竹酒的腦袋突然被人一把按住,額頭緊貼桌面。
腦袋抵住桌子的郭竹酒,只能先笑哈哈,再悶聲獻殷勤:師娘師娘……你咋個回來,也不在天上御劍炸出一連串雷,我都沒機會敲鑼打鼓昭告天下嘞,師娘是如今咱們這座天下的唯一一位仙人唉……
寧姚使勁按了兩下,郭竹酒小腦袋咚咚作響,寧姚這才松開手,在落座前,與鄭大風喊了聲鄭叔叔,再與鄧涼打了聲招呼。
鄭大風這是當年驪珠洞天一別,第一次重新見到寧姚。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許多年,昔年少女如今也已是驚世駭俗的仙人境。
鄭大風笑道:寧姚你放一千一萬個心,最少在那由我看門多年的落魄山上,陳平安絕對沒有對誰有半點歪心思。
寧姚一笑置之。
郭竹酒坐在寧姚身邊,抬起手,小聲道:師娘,你來之前,我掐指一算,就算到了師父已經是山巔境,而且馬上就是玉璞境劍仙了。
鄧涼有些無奈,可惜顧見龍和曹袞、玄參他們仨都沒在,不然別說玉璞境,飛升境都是隱官大人的囊中物了。
這第五座天下。
哪怕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已經關閉,依舊亂象橫生。奇人異事,更是數不勝數。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鳶的獨子,蜀中暑,打造出了一座超然臺之后,與一個登門拜訪的黑衣書生,相逢投緣。
后者名為陳穩,來自北俱蘆洲,卻不是劍修。
然后一些個原本還覬覦那處超然臺的桐葉洲修士,得知此人竟是那年輕十人之一,差點沒當場嚇破膽。
一個名叫楊橫行的練氣士,擅長符箓,脾氣極差,跟桐葉洲修士紛爭不斷。結果惹了眾怒,被近百號練氣士追殺。不曾想這廝在這座天地悄悄躋身了元嬰境,以及遠游境,一大撥修士,被他反過來殺了個大半。
再就是傳聞有劍氣長城的一位女子劍仙,曾經獨自御劍南下,極為靠近那道南大門,劍斬多人。
而那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有人獨自出門遠游,然后順便路過那處許愿橋。
夜幕中,一襲白衣夜讀書的許白,獨自站在橋上,遙望對面山巔有一輪明月,有一騎策馬山脊上。
許白凝神遠眺,便見那紅衣女子,身騎白馬,腰懸狹刀系酒壺,仿佛騎馬入月中。
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
裴錢以八境武夫,遞出相當于九境圓滿的無名一拳。
柳歲余則以九境巔峰武夫,還以十境一拳。
互換一拳。
裴錢那一拳,既問拳也接拳,倒滑出去數十丈,雖然渾身浴血,身形搖晃數次,她仍是強提一口氣,使得雙腳陷入地面數寸,她這才暈厥過去,卻依舊站立不倒。
柳歲余被那一拳打得整個人撞破雷公廟外墻,在雷公廟內踉蹌止步,嘔出一大口鮮血。
沛阿香當時只小聲嘀咕了一句話,又一個姓裴的。
裴錢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后,然后在雷公廟又養傷一月有余。
在這期間,沒有搭理那個叫劉幽州的陌生人,只是與謝姨、舉形朝暮他們問了些劍氣長城的事情。
比如師父在她離開劍氣長城之后,師父擔任隱官之后,做過哪些事,說了什么話。
也問那謝姨,成為一位金丹劍修,是不是很難。
最終在離去之前,裴錢獨自出門一趟,幫著舉形和朝暮,分別打造了一只普通材質的書箱和竹杖,作為臨別贈禮。
既然被他們稱呼為裴姐姐,又年長十多歲,其實就是半個長輩了。
先與沛阿香和柳歲余兩位前輩道謝和告辭,裴錢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在雷公廟外與謝姨他們師徒三人告別。
她彎下腰,與那兩個劍仙胚子笑道:好好練劍,然后多讀書,多行游,要在一起少別離。
背著嶄新竹箱的舉形使勁點頭,裴姐姐,你等著啊,下次咱們再見面,我一定會比某人高出兩個境界了。
朝暮攥緊手中行山杖,同樣小雞啄米道:裴姐姐,以后我們去落魄山做客啊,一定要在家啊。
裴錢笑了笑,直起腰,拍了拍倆孩子的腦袋,有師父在身邊呢,不要著急長大。
謝松花讓兩名弟子留步,她單獨送了裴錢一段路程,兩人一起徒步。
舉形和朝暮遠遠望去,好像裴姐姐的個子又高了些
劉幽州坐在門外臺階上,心思悠悠不在雷公廟了。
他掏出一枚雪花錢,高高舉起,真是好看。
遠方,裴錢只是看著地面,輕聲說了一句話,師父曾經在家鄉對我說過,他照顧自己的本事,不是吹牛,天下少有,師父騙人。
謝松花無以對。
裴錢快步走出,然后笑著倒退而走,與那位謝姨揮手告別。
謝松花笑道:路上小心,照顧好自己。
裴錢重新轉過身后,快步而行,走出一個六步走樁,猛然間拔地而起,御風遠游天地間。
劉幽州抬頭望去,手中雪花錢好看,今夜月色也好看。
浩然天下。
老秀才在那扶搖洲北部現出身形,以心聲大喊道:喂喂喂,白兄弟,在不在,應一聲!他娘的有個家伙說你有沒有仙劍在手,都不咋的,擱我我是絕對忍不了的!
孫道長毫無征兆地返回兩座天下接壤的大門處,朗聲道:還個屁的劍,只管拿去!
于是一位原本守著桃花與草堂的青衫書生,一劍隨手劈開天幕,重返浩然天下的扶搖洲中部,望向一位王座大妖,讀書人淡然道:好的。白也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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