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背了手,踱出去兩步。又遠看那農舍一會兒,轉過臉。
“讓我想一想。”他認真地說,“給我點時間。”
“好。”
……
……
新筑的官道旁有一個木亭,亭邊立有一塊石碑。其上刻著“青州寧遠站碑”的字樣。
官道右側停了一輛驛車。這是近幾年才出現的新鮮玩意兒——長長的木質大車身,有三對輪子,敞開五六個窗口。但車前沒有馬,該不是以畜力來拉動的。
車邊圍了十幾個人,看起來都是些尋常的百姓。唯有一人穿了黑色滾銀邊的差衣,戴一頂扁帽——這人是車官。尋常時候都是趾高氣昂的模樣,可如今也同百姓站在一處、抻長了脖子看那車。
因為驛車的車頭被打開了,露出其中復雜的結構。里面密布刻印了符咒的金屬或木質器件,組合成叫人看了便覺得眼花的動力核心。一個男人在那里忙了一會兒,起身說了句話,合上車頭的蓋子。于是車官帶著凝重的表情上了車。過一小會兒,驛車微微一震、駛出一小段路又停下了。
“好了好了。”該是不茍笑的車官探出頭喜氣洋洋地說,又打開車門跳下來,對那男子長揖一禮,“有勞仙師!”
男子微微一笑,擺擺手。
百姓們便從車后門上了車,這時李云心才從亭中走過去問:“怎么了?”
“一點小事。”劉公贊笑著說,“該是這車里的什么刻符出了點問題。可我沒瞧明白,就干脆畫了個符印上了。能跑起來就好。”
說話的功夫兩人也上了車——車廂里寬敞,氣味也不算難聞。靠窗有兩條固定的長凳,能坐上三四十人。可瞧見他們兩個的衣著、又瞧見劉公贊先前做的事,百姓們便都聚到車廂那一頭去了,自覺為這兩位貴人留下足夠的空間。
兩個人坐穩了,聽見前頭的車官恭敬地問:“仙師,可好了?”
劉公贊應一聲,車便顛簸地開動起來。
“你為這車用了一道符?”李云心笑著說,“如今你的一道符可不尋常。我聽說前個月你兩個徒弟就為你的一道符斗起來了。”
劉公贊輕嘆口氣:“都是好孩子。就是心氣兒太高,又自傲。之后都后悔了。我想了想,罰一個去了火石海修補那里的封禁,罰另一個去蓉城幫忙做事一年。世俗里磨練磨練,心性該會好些。在山上待久了不食人間煙火,年輕人就要得意忘形了。”
“嗯。”
劉公贊看他一眼:“照這個速度,咱們還得三天才能到渭城。心哥兒,你如今走路就真用走的,吃的喝的也貨真價實——這凡人的日子過了四五年,還沒膩味呀。”
李云心一笑:“生活需要儀式感的嘛。而且有薔薇了。”
他頓了頓:“以后孩子長大了發現家長餐風飲露不吃不喝,就很難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不利于身心發育。”
聽他說得煞有其事,劉公贊忍不住笑了一聲。但隨即收斂笑意:“怎么了?”
李云心便也不笑了。他略沉默一會兒,輕出口氣:“白云心。她問我要一樣東西。”
“什么?”
“有我一點妖元的化身。”李云心說,“這事兒,閑魚也知道。”
“哦——”劉公贊低低地拉長聲音,往車廂上靠了靠。隔一會兒說:“其實這個事情……心哥兒,從前我不好說。如今既是然提了,我多說幾句話吧。”
“你如今在這世上——我知道你從前的世界這種事不好——可在這世上,這種事不稀奇。再者說……她們兩個人在生死關頭許下承諾,當時是有真心的。如今她們既然又提起這事,可見真心還是真心……”
李云心擺擺手:“這世上別人如何和我沒關系。”
劉公贊一笑:“也是的。但這件事還有不同。心哥兒,她要的是你的妖元化身,而不是你這個人——你該想得到她想要做什么。”
“說起來……她的君父算是死在你的手上。之后沒了你,她去同你母親住在一處。說是侍奉也不為過——這世上世俗人家兒媳應盡的本分,也算都盡到了吧。不然你不會五年間去只去看了你母親三次。因為她叫你放心了。”
“你母親沒了丈夫兒子,白姑娘沒了……你。算是兩個孤苦的人。你也知道她為你盡了人子應盡的責任——好,我知道對你來說這種責任和常人的責任不是一回事,但你聽我說——這些事你既然都清楚,卻不做什么,是說不過去的。”
劉公贊抬起手,在他膝上輕輕拍一拍:“該給個陪伴的。”
李云心長出一口氣,靠到車廂上、盯著頂棚想了好半天。
然后抬起手,拔下一根頭發。將這烏發在指間繞了幾下,再一彈。細發絲便從車窗中飛出去了。
劉公贊笑起來。
李云心轉臉看他:“后天擺酒,你得來。”
“那是自然。”
“小九呢?”
劉公贊哈哈兩聲:“他先前氣你將他和李淳風一同殺了,當時連句話都沒有。可都五年了,怎樣的氣也都消了——你猜今年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什么?”
“——誰叫他是我妹夫呢。”劉公贊笑著搖頭,“那天他也會來的。你不要擔心。倒是洞庭君,我一直沒找到。”
“算了。世事不能盡如人意。”李云心想了想,咳一聲,“那個,你來的時候,訂一桌木南居或者小雁樓的席面。就說我是不知道的。”
劉公贊一愣,大笑:“如今你該是后悔弄了那個……什么集成灶臺了吧。”
“……我的確先前沒料到她會癡迷這個的。”李云心一攤手,“也沒料到她完全沒天賦。”
兩人便一同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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